郑玄是一个十分讲究礼仪的人,平日里只有和弟子相处时会做随心打扮,着襜褕、戴巾帻,仿佛寻常老者。
而今日应袁术所邀,他出行时便是覆帻戴冠,身上也换作袍服,用以表示对邀请者的尊重。
昔年他跟随马融门下学习古文经学,但他注经之时,却并非只用流行于世的师法、家法,以及那些古文经学家们的注释。
对他而言,理义的精准并不在于学派,而在于这些经文中所蕴含的道理是否正确,是否可以奉行于世,是以他所注经典,往往以古文为主,兼采今文,择善而从。
然而这终究是一个经不外传的时代,家学和师学才是氏族子弟获得知识来源的主流,今文经学作为后起之秀,尚且为许多古文经学的拥趸所不容。
像是今天这一场宴席之上,便有几位号称是马氏、许氏门人的名士同他起了舌辩之争,他虽然赢了这场争辩,心中却生出些隐忧。
郑玄不认同今文经学以谶纬附会儒学经典的做派,贾氏之学,附会文致,甚至往往出现歪曲经典的弊病,在古文经学者眼中,今文经学堪为流毒,毫无可取之处。
大多数古文经学者不仅敌视今文学者,更是将彻底消亡这一学派当做目标。
这样的做法在郑学眼中似乎太过激进,再回三公山的路上,郑玄再度陷入了沉思,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难道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而不能取其精华为我所用吗?
他的思考很快被弟子传来的消息打断。
跟随郑玄而来的辛毗还是首次看到这位盛名在外的儒学大家如此激动,甚至顾不上去扶正头上的冠帽,丢下了他不管不顾,风驰电掣般往山中而去。
辛毗心中不免疑惑,转头询问那前来报信的弟子:“可是山中发生何事,怎么引得康成先生这般失态?”
那弟子满面带笑:“老师寻常绝不会如此,现在这样,只是因为前来拜访的人是种太史。”
“伯衡!伯衡!怎么今日便到了?”
郑玄万分惊喜,紧紧握住种平的双手,连发冠脱落都未曾发觉。
种平亦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冬日风浪大,船只顺风而行,故而节省时日……见到先生精神矍铄,学生不胜欣喜。”
“我是学了元化的五禽戏,确实有保养精神之效。伯喈在许都如何,他那本《东观汉记》可修撰完成了吗?”
郑玄还记得上次蔡邕来信,信中说有意将平生所述编撰成集的事情。
种平不由失笑:“老师的书尚未修完,可想要附在书尾的十意倒是全部撰写完毕了。”
郑玄双眼一亮,蔡邕所书十意乃是《律历意》、《礼意》、《乐意》、《郊祀意》、《天文意》、《车服意》等,其中有不少观点与他相左,阐述道理也多有新奇之处,他早就想就这些观点和蔡邕好好说道说道了。
只是想到那本《东观汉记》尚未著完,他难免感到可惜。
种平既然来拜访郑玄,又如何会让他失望?他在去往荆州的路上时便写信询问过蔡邕此事。
蔡邕从前便将手稿寄给友人讨论过,此次自然也不例外。
早在他还在停留襄阳时,便已拿到了蔡邕托人寄来的书稿,因着竹卷太过笨重,蔡邕还特意选择了用布帛誊抄。
郑玄其实很想好好和种平叙旧一番,但他也知道种平此次出行乃是身负职责,并不能多加停留。
他只能闲话少叙,亲自去屋内取了新注的典籍数卷,珍而重之的交到种平手上。
种平自跟随蔡邕学习以来,虽以诗辞闻名于世,但私下也曾自己的这两位老师提出过“天地万物随理而动,学苟知本,念行合一”的治学理念。
郑玄对种平提出的“理”的概念十分感兴趣,而蔡邕则更关注于念行合一要如何实行。
他们都清楚自己的这位弟子似乎更偏爱墨家学说,尽管他学习儒家的“仁、义、礼,智”,私下里辅助蔡邕修纂经典时,笔下的字句却总流露出几分“兼爱”的思想。
蔡邕曾询问种平,他的念行合一是否便如表面一般,代表着心中所思和身体所为符合一致,即所做皆为所思,所思皆为所行?
种平却回答说:“平初读《为政》篇,其中有‘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之句,常常疑惑为何夫子会说,七十岁做事情才能随心所欲而不违背规矩?是因为夫子年纪越大,对心中规矩的把握更精准,行为的度更加灵活吗?”
“平冥思苦想良久,才恍然明白,夫子所奉行的规矩从没有改变,只是他所做的事情已经符合他内心的规矩,不会再有任何逾越与违背了。”
“老师,我所说的行念合一的道理就在其中。”
郑玄初次见到种平,就对他表现出无比的看重,甚至想将他当做郑式门人培养,好友的嘱托只占了一部分,更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段话。
种平没有在郑玄这里多作停留,因为要绕开徐州的吕布,路上耽搁的时间只会更多。
从魏种等人的态度中,他能感受到曹操目前对于他还是十分宽容温和的。
种平不太清楚到底是因为自己的魅力值,还是因为自己的名声使得曹操心生犹豫。
或许就如同关羽一样,越是忠义便越得曹操喜爱。
但只有种平一个人心底明白。
他保护刘协,站在刘协那边,不等于他就忠于刘协呀,就像他答应王允要匡扶汉室,选择襄助刘备,三兴大汉,那不也是匡扶汉室吗?
万千思绪化作一个念头,那就是趁曹操还对他有惜才之心,赶紧收拾家伙跑路,尽量接下来衣带诏事件之前赶紧离开。
否则……以他对自家老爹的了解,那血诏的签名之上,必有自家老爹一份。
到时候就不是来不来得及跑路的事儿,而是老种家到底还能不能留个后的事情了。
种平离开三公山前,将《东观汉记》的书稿留给了郑玄。
此次为他送行的人是诸葛亮,似乎是之前他赠给诸葛亮的手弩点亮了对方的科技树,现在的诸葛亮对于机关之术格外感兴趣。
“太史,那齿轮啮合运转的道理亮已研究清楚,只是不知道此物为何?非金非铁,亮从不曾听闻世间有如此精巧之物。”
在诸葛亮借着讨教问题的名义,拉着种平走到一边之前,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像现在这般不知所措的时候。
种平望着诸葛亮手心里的那根弹簧陷入沉思。
原来系统奖励的手弩这么高级吗?
那他现在到底要怎么圆这件事啊……
“此物……”
种平脸不红心不跳的指钢为铜。
“乃铜丝也。”
“《墨经》有言:‘力,重之谓,下、举,重奋也’,每物加一石,乃张一尺,孔明就不曾思考过其中的道理吗?”
现在陷入沉思的变成了诸葛亮。
“一石张一尺,二石张二尺,三石张三尺……孔明,回去好好想想吧。”
种平心说我已经尽力了,弹性法则我就知道这么多,已经全告诉你了,剩下的就看你能不能靠自已研究出来了。
想在东汉搞出万有引力应该是不太可能,但凭借孔明的聪明才智,把弹性法则应用在军械农具之上,应该还是有操作空间的……吧?
种平拍了拍诸葛亮的肩膀,眼中满是深沉的鼓励与期待。
离开扬州之后,种平等人一路上再没有停歇,也许是水路通畅的缘故,竟然真让他们赶在新的一年来临前回到了许都。
与选择先去拜访蔡邕的国渊不同,郗虑十分坦率的表达了希望种平可以举荐他“为一小吏”的愿景。
种平在经历过第一次被人行贿后,终于又迎来了人生中首次作为荐主的体验。
当然,这事情还是被他外包给了荀攸。
毕竟种平以前从没举荐过人,实在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而郗虑又是郑玄门下,他自然不可能真像郗虑口中所说那般给对方安排一个微小的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