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颢抹了把脸,大踏步走了。
“这话,论理我不该说。但是,有时,我甚至想,阿瑶行事得体,使我不必着意宽纵她,实则……是一种幸事。因为,时日久了,我经常分不清,我的宽和,究竟是出于伪饰的习性,还是出于特别的爱护。我愿意宽和待人,但不愿以伪饰的宽和待阿瑶,待任何我在意的人。”王维将语速放得很慢,不知是为什么。
我说不出话。
“至于你,阿妍,我待你宽和,既是因为你是明昭的阿妹,也是因为,不止我阿娘和阿琤……阿瑶也很喜爱你。她说,”他将视线投向低垂的深绿柳枝,“她很喜欢给你梳头发。打扮你的时候,她很开心。她还说,阿妍有时聪慧,有时痴傻,反而比一味聪慧的人更加惹人怜爱。我想,她说得不错。”
“是这样吗。”我自语。
“总之,阿妍,多谢你。多谢你问我,多谢你……替阿瑶问我。”他的话语里,终于明明白白地显出一缕深浓的苦涩。
我胡乱点了两下头。
“至于张五娘子,我待她宽和,无非习惯罢了。你不要多心。”王维弯腰,襕衫的袖子拂过几案,那枚蔷薇花瓣便轻飘飘地落了下去,与阶下的落花混在一处。我动了动嘴唇,立刻靠直觉答道:“我有什么可多心的?”
王维的动作陡然一顿。
“我失言了。”他说。
回到我住的院里,崔颢背对着院门,立在屋前。听见我的脚步声,他转身,双目灼灼地盯着我。
对王维一通质问之后,我感到彻骨的疲倦。但对上崔颢的眼神,我又一个激灵,不得不打起精神:“阿兄。”
崔颢忽然又笑了,但那笑意,也似是压抑着什么:“你知道现任通州刺史是谁吗?”
“啊?”我茫然。
“现任通州刺史,姓李,名昌,字适之,是贞观朝的废太子李承乾的孙儿。他的父亲是废太子的长子,原本该做储君的。”
“啊。”
“他尚未及冠,便做了官。有一次他经过扬州,去看望一个姓许的人,盖因许君曾有恩于他。他到了许家,才得知许君已然逝世。他问许君的妻子,家中可有什么待办的事。许君的妻子说,女儿的婚事还未定下,她很担心。他便问:‘我可以吗?’于是和那位许家女郎结了亲,亲自来照料许君的女儿。”
“哦……”倒是好一段传奇。我懵懵懂懂,崔颢怎么突然讲起一位天潢贵胄的传奇逸闻来?难道御史台在搜集证据,要弹纠这个什么李太守?
“我可以吗?”崔颢又低声念了一遍这句话。
我有些发愣:“啊,这位李太守很有魄力。这句话委实……”很像言情小说里会有的台词。不过,“你们男人也喜欢这种故事吗?”
崔颢走近两步,脸上的神色很难形容,一时像是生气,一时又像是急切。他的幞头上照例簪着小小的茉莉花,在暖风中洋溢清幽的香味。
我不觉踮起了脚,凝神嗅那香气——没有空调的唐朝夏天,最能安慰我的,就是茉莉花的清香了。这种气味,让我想起家乡,我真正的家乡。北京人爱喝茉莉花茶,自前清时已有之,每被南方人士讥为不知茶、不解茶。但在我心里,没有满院子的茉莉香,夏天就总像少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