赪霞装点维港,映射商厦,一派繁华似锦。
够钟放工,写字楼内职员逐一散去。
随“叮”一声提示升降梯门开启,齐诗允尽量神色平静地告别几位同事后,脚步极快地踏入地库。
氙气车头灯随引擎苏醒,平日还算温驯的座驾倏地咆哮起来,如矫健猛兽一般,在十多秒内就飞奔离去。
可无奈此刻正值拥堵高峰时段,锃亮的银白色波子还未开出几百米,就被夹在皇后大道拥挤车流中时走时停。
女人紧握方向盘焦急不已,恨不得要弃车改徒步走上太平山。
因为十多分钟前,一场重要会议结束。手机开机后,忠叔头一个给她来电。对方语气焦急万分,说雷耀扬受了枪伤。
虽有私人医生悉心照料处理,吃过药现正在昏睡状态,不过更细致的检查只能靠设备和技术都更全面的医院。所以忠叔无奈,只得让她出面,劝诫这位一生病就犯倔的雷少爷。
眼看前车稍有松动迹象,女人随手扭闭电台,见缝插针就往前穿梭,关于凌晨白沙湾大火的新闻报道随响起的跑车轰鸣噤声。
历经十多分钟,齐诗允终于抵达半山宅邸。
忠叔见她如同见到救星一样,Warwick也摇头摆尾兴奋上前迎接。
额间冷汗涔涔,进屋还未来得及脱下外套,也没有空回应黑色杜宾犬的热情似火,她环顾四下无外人的客厅,即刻同老人问询详细事发原因:
“他怎会中枪?”
“Power哥同坏脑哥都没有跟去?加仔他们呢?”
听过,忠叔摇头叹气,具体过程他也不知。
因为头一晚雷耀扬并未回半山,直到天亮前才独自驱车归家。不久后,私人突然医生上门,自己悄悄打探好几次才知晓他受了枪伤。
“不过幸好他穿了避弹衣,但是整片背都青紫,医生怀疑他肩胛骨也有伤到……”
“齐小姐,我都劝了好久…他就是不肯去,还死活都不让我同你讲……劳驾你,赶紧想想办法……”
听过,齐诗允安抚忠叔同时只觉恼火不已,可枪伤进医院必定会引起注意。她也知道雷耀扬不肯去的顾虑,但也不能任由他这样拖下去。
她一路匆匆往阶梯上走,连怎么骂他都想好,可一进卧房,见到趴在床上睡姿艰难的男人,话刚到嘴边,又强忍下来。
刚测完体温的私人医生见齐诗允入内,平和冷静地同她小声说明病情后,便也告辞离开卧房。
未完全闭合的窗帘渗进赤红余晖,照耀在如山峦起伏的雄壮脊背。
女人轻轻走过去坐在床沿,看见他后背触目惊心的淤痕,并不敢轻易触碰。她小心翼翼拨开他黑发轻抚他额头,对方额间微微渗出的细小汗粒瞬间浸湿她手心。
私人医生离开前,跟自己交代他有些低烧,具体情况还需要更细致的检查和治疗。
顿时,胸中感到绞紧一般的抽痛。
他到底因为什么事会受到枪伤?出事时为何近身细佬都不在?到底是是因为程泰死后遭到硬壳余党报复…还是东英内部社团斗争?亦或是…还有别的仇家找他寻仇?
一时间,齐诗允心乱如麻,思绪万千。
但庆幸是,如果没有避弹衣挡住子弹钻进身体的缓冲,她不敢想象…他是否还有命见到自己———
———避弹衣?!
难道他早知自己会出事?!
就在她惊觉这个细节而感到更加后怕时,男人似乎感觉到她熟悉温度,睁开眼后,嘴里迷迷蒙蒙地哼一声,又抬手覆盖住她:
“昨晚你不是说,今天公司不是有好多事要做…”
“…怎么过来了?”
久违的依赖感逐渐化作握紧她的力度,齐诗允弯下腰,语调尽量柔和放缓:
“雷耀扬,我带你去医院好不好?”
可男人听后,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闭着眼答她“不用”。
得到意料中的回应,女人轻轻从他掌心抽出手,耐着性子又问一遍:
“确定不用?”
“…不用。”
“真的不用?”
“不用啊…”
“那你死在床上好了,我没空给你收尸。”
齐诗允冷声说完,头也不回即刻从床上站起走出卧房。雷耀扬对她突然生气感到莫名其妙,想要再伸手抓住她时,却因为背部肌肉牵扯的剧痛扑了个空。
半个钟后,加仔扶住面色不佳的大佬刚现身在二楼阶梯。
齐诗允双臂交叉坐在客厅沙发里,一副生人勿扰模样,Warwick乖乖趴在她脚边,阿兆唯唯诺诺坐在一旁也不吭声。
见此情景雷耀扬浓眉微蹙,自知此时已经丧失话语权。但他表面仍冷着脸掩饰心虚,顺便维持一下自己快所剩无几的面子。
他瞟一眼沙发里的女人,发脾气一般撇开加仔搀扶,强撑着病躯走下阶梯。
从半山离开到医院一路,宽绰舒适的保姆车变成「囚车」,除了副驾座女人有条不紊处理工作的几通电话外,其余两个人都变作雕像,和自己大佬一样不言不语。
进入医院急症室,负责接诊的中年女医生看一眼斯文「病患」,又观察起他周围两个男人。因为即便加仔和阿兆都穿着周正的西装,还是难掩有些痞味的古惑仔气质。
雷耀扬趴在病床上看不见众人表情,索性也破罐破摔,等待医生为他仔细检查伤情。
“患者是怎么伤到的?”
“看起来不像被普通钝器撞击的伤痕。”
女医生经验老道,一眼看出男人背部大片创伤的诡异。齐诗允听后不疾不徐走至病床边,淡淡开口回答对方:
“我打的。”
“医生,喜欢劈腿偷腥的男人,我就算把他打死也不过分吧?”
此话一出,女医生表情明显惊愕了几秒,难以置信面前这位白领打扮的靓女会如此彪悍。
而病床上的雷耀扬听到这番话,略显激动地想要挣扎起身为自己「名节」反驳,却又被站在他身旁的「悍妇」伸出手,用虎口卡住他后颈,又把他按回原位。
见状,不远处的加仔和阿兆一脸骇然,随之轻咳几声,又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天花板,用以掩饰脸上快憋不住的笑意。
女医生嫌弃地看一眼病床上的男人不再多话,只问伤者有无什么药物过敏和病史,齐诗允语气冷淡却也应答如流。她一边仔细听医生初步评估伤情,一边又认真记下各种必要的检查项目。
几分钟后,负责办理手续的加仔小跑过来,悻悻地跟她说,需要家属签字。
齐诗允睨一眼病床上仍然一言不发的雷耀扬,只吩咐两个细佬看顾好他,又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交付完各种费用,正欲按护士提示去到私人病房的途中,就在她准备将单据放回手袋不经意抬眼的那瞬间,脚步骤然停住。
两个人在医院长长的米色走廊中隔着大约一米多距离,一袭玄灰色西装的英俊男人手提一个眼熟的公事包,站在与她齐平的同一条直线上。
“Yoana,是你?好久未见。”
郭城爽朗一笑,就像是毕业多年不见的校友突然偶遇,亲切又陌生。
一时间,大脑翻江倒海,齐诗允也不知该对他说什么好,只略显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Aaron,这么巧?”
“你怎么会来医院…?”
“我的证人突然发病住院不能按时上庭,我是来探病的。”
“你一个人?是…哪里不舒服吗?”
说完,男人细瞧她面色红润并不像生病,目光便开始从她有些局促的表情,渐渐转移到她紧握着皮包的右手手指。
一枚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密钻戒指箍在她纤细的无名指上,耀目又刺眼。虽不是婚戒的款式,却是令他无法忽略的存在。
入院的一迭缴费单据还攥在手里,想来对郭城隐瞒真相也是无用,齐诗允迟疑了几秒,只好说一半实话:
“…嗯,他有点…不太舒服,来医院做检查。”
听到这回答,男人心里的复杂感更加难以言喻。
本以为,过去这一年多自己埋头工作已经将她渐渐淡忘,却不想,在双眼确认是她的那一刻,狂跳的心脏还是无法自欺欺人。
蜕却从前在报社里仔裤配球鞋的休闲装扮,现在的她衣着虽也干练,但更多几分矜贵得体,最不可思议是,就连曾经最穿不惯的高跟鞋…都在她脚上服服帖帖……
Wyman跟自己说过她转行做了公关,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一般,成为最适合在中环商厦里穿梭的白领丽人。
但她…已然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齐诗允。
他的Yoana正直善良,嫉恶如仇,怎么可以轻易对金钱和地位低头?怎么可以轻易就屈服在那个邪恶男人的淫威下?
五味杂陈的酸楚与不解漫上心间,郭城仍觉得不甘。
关于邮轮那夜的诸多疑问,那些他此生都不愿回想的画面,事实真相到底如何……现在的他,都已经不想再追究过问。此刻,知晓那个恶魔一样的男人身体欠佳,令郭城脑海蓦然生出一丝恻隐。
这一刹那,一向如天秤那般公正的心,突然往掩埋阴暗的地界稍稍发生了倾斜。
能不能再让自己短暂与她相处片刻?哪怕一分钟都好?
“Yoana…”
“方便一起饮杯咖啡吗?”
齐诗允以为自己听错,但再抬眸与郭城视线交汇时,清楚看到他眼底那久违的温润与阳光。
仿佛这一瞬间,他已经原谅了自己所有的过错。
夜晚的医院咖啡厅内略显空旷,落地窗边,一对男女面对面坐着,默默饮咖啡。
一杯拿铁,一杯澳白,和曾经热恋时的口味都截然不同。
头顶暖黄射灯不识相地映照在齐诗允刻意掩饰的右手,但那从缝隙漏出的火彩,还是让郭城感觉心如刀绞。
犹豫许久,他还是决定鼓足勇气开口发问:
“你跟他…结婚了?”
或许是没想到这是两人沉寂片刻后的开场白,女人抬起头,迎上对方探寻真相的目光:
“…没有。”
她答完,垂下眼睫,令郭城松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懊恼。
自虐一样的蠢问题。
就算现在没有,也不代表以后不会。他抿一口咖啡,明明自己刚才又放很多糖,却依旧觉得舌头苦到发涩:
“…其实,我本来想问你过得好不好。”
“不过看起来,他应该对你不差……”
男人自言自语般低下头,满腹愧悔,开始痛恨自己的刚正。他痛恨自己曾经为何不再阴暗一点?再不择手段一点?…或许这样的话,他的Yoana就不会轻易被雷耀扬夺走……
听他说罢,齐诗允更觉愧怍。
想起之前在慈善酒会上遇到利敏儿,想起她对自己坦诚的那些话语。
她们都已经决定各自向前走,为什么郭城就不能再自私一点?也让自己走出从前的困顿呢?她本以为他已经放下……
“Aaron,我现在过得很好。”
“去年在慈善酒会上我遇到利小姐,她对我说了很多……其实当时我觉得…你不应该辜负她的心意,可是现在……”
齐诗允说话声渐弱,可郭城却听得一清二楚。他不禁摇头苦笑,语气也随之急切起来:
“你明明知道…Yoana,你明明知道我只钟意你……这么多年我都只钟意你……”
“但是在英国求学时期的艰难…在知道姐姐遇害却求告无门的那种绝望,我很害怕家里的事连累到你……很害怕我的挫败和崩溃会伤害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