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芷问:“你也会辩药?”
阿木道:“我可是跟大哥哥学过,甘草,麻黄,葛根,半夏,茯苓……我都认得!”
姚咸点头,“记忆力不错,过来吧。”
……
两个小孩子在院中忙前忙后,良芷挨在姚咸身侧,托腮感慨,真好啊,青梅竹马。
回头却见姚咸在切桂枝,咔嚓!咔嚓!一根又一根,经由他手切为一丝不苟的椭形圆片。
他的眼中平静无波,只是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仍是清俊的,却……冷情。
冷得不染半点烟尘。
良芷只觉此刻他的眉眼五官都显得陌生了,不由喊他:“姚咸。”
“嗯?”
这一声,又变回温柔的模样,对她十分关切,“怎么,是困了?”
良芷洋装无意,捏了鼻子,要将东西推远,“没,就是觉得这些玩意儿臭得紧。”一箩筐的干草,晒得皱巴的椭圆叶面不难看出上头锯齿的边缘。
姚咸微微皱眉,“阿芙。”
“野草你也宝贝?”良芷收回手,“不就些是血风草嘛。”
“那公主可知,风血草有何用?”
“此草多长于山野,止血祛瘀,还能……治蛇咬疮毒?”
姚咸眼中几分赞许,“不错,谁教的?”
“荆山上花花草草众多,遍地都是鲜地锦,每年春秋,要多少有多少。”
良芷拿过一株,根茎随风细细摇曳,“那年兄长第一次出征归来,立大功,父亲赐予他十八箱玉,他还讽刺我,说我一个女孩子只配在宫里绣花,我不服气,就想要一把世界上最好的弓,我求师傅将原木赠我,师傅肯定不理我呀。我就哭了好久,然后有个人,他见我伤心,就砍了师傅最宝贝的玉竹,说要给我打一把。”
“就是那次,他右手被划了好长一道口子,我又怕又急,他就安慰我不要声张,然后带我到谷里,教我辨别血风草,用来止血。”良芷举起手中的淡红色的短柄,“诺,就是这种。”
“那应是公主那位竹马了。”姚咸隐约地笑了一下,“楚国蔺姓的人家怕是不多,是那位前相国的公子?”
“是啊。”良芷垂眸叹气,怅然若失,“也不知道他现在一个人在荆山怎么样了,有没有按时吃饭……”
“原来如此。”姚咸侧眸看她,唇边含着一丝调侃的笑:“那公主是喜欢他多些,还是我多些?”
“你说什么呢!”良芷脸一阵发烫,幸好这夜色谁都看不清。
“只是玩笑话,公主莫怪。”姚咸似笑非笑。
“……那你呢?”良芷看着他,“你就没什么手帕之交,青梅竹马之类的?”
姚咸的眼神沉寂了一下,“我自幼一人在离宫中长大,没见过什么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青梅竹马。”
良芷见提及往事时面色一派云淡风轻,鬼使神差地,她问:“那你第一次动情,是什么时候?”
姚咸停下动作,隔了会,才说:“记不清了。”
良芷追问,“那就是有了?”她想起一事,“你曾说过你不再弹琴,是因为她么?”
“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姚咸眼中隐有笑意,“我并非不再弹,公主若喜欢听,回去我给公主弹几曲,如何?”
良芷抿嘴,随手挑了跟形好的桂枝,在指头间玩转着,“还以为是伯牙为子期断弦……你还没答我呢,不能说?”
“没什么不能说的,”姚咸回忆着:“建元十四年吧,我随师父西行学琴,智轩大师是最有名的大画师,我对作画并无兴趣,偶然在他禅房之中,见到了一副画。
画上皓雪皑皑,一女子着一身红衣,踏雪起舞,于我年少时犹如惊鸿一瞥,不由心甚悦之。”
良芷其实有点后悔问了,“是谁?”
“我也问过大师多回,他都不愿告诉我。后来我才知……”
姚咸眸色深深,“并无此人。”
“一切皆为虚影,只为大师南下时,在山上采风忘了时辰,累极了断崖边睡着时梦境所得。他在梦中偶遇一位仙人,仙人雌雄莫辨,赠与他一朵云兰后乘白鹤飞天。他醒后那天山便六月飞雪,雪中红梅初绽。大师怅然若失,便根据她脾性身形,画出她起舞的模样,这才有了我看到的那幅画。”
“不过也多亏这个机缘,大师技法出神入化,着色之曼妙,我甚向往,遂拜了师,一心学作画。如今看来也算得了一门手艺。”
良芷怎么也说不上高兴,于是道:“你就没想,你师傅骗你,真有那么个人,这世界之大,走遍山川将她寻到,好圆了你念想。”
姚咸反而问:“我何时说我有念想?”
“你不想找到这画中人吗,万一她存在呢?你怎么能不找?”
“这是何道理?”
良芷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姚咸仰头望向远处的天空,他兀地一笑,烛光在他脸上轻轻摇曳,“终归是南柯一梦罢了。”
良芷从不曾在他面上见过这样的深思,不禁微微错愕。
“瞧你。”良芷哼哼两声,“若是我,我就是掘地叁尺,也叫他找出来,长长久久在一块儿。”
姚咸颔首一笑,“公主年纪尚轻,外头花花世界这般好看,怎知天长地久为何物?”
良芷瞪着他:“我就是知道!”
公主手在他胳膊上一按,声音十分认真道:“人一辈子,能真心喜欢的几个人?这世上的人那么多,可人心只有一个……外头花花世界又与我何干呢。”
他笑意止在唇边。
天地唯有树叶沙沙,沙沙地响。
公主干干净净的声音在黑夜中格外清晰,如同叁年前那场大雪,那个人告诉他——“我要入宫去了。你的心只有一个,可我要的,是叁千宠爱,万人景仰……”
……
“你怎么不说话?”
微曦火光在他的脸上划下淡色的痕迹,眸子在光下仿佛笼了一层什么,她看不清。
其实她想问的事情太多,突然没了兴致,心中某个念头忽如潮水般涌起。
姚咸笑了下,“我自然是信公主的心。”他的眸色极深,将她整个嵌在其中,“公主心思敞亮,是我狭隘了。”
他漆黑的眸子太黑,多看几眼就要被吸进去,她心中小鹿乱撞,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问:
“那你会娶我吗?”
……
“不会。”
晕黄的火光映在坑坑洼洼的地上,良芷手里的那杆桂枝啪地断成两根。
姚咸接得很快,快得不经思考。
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这一回,他没有立刻回答。
风止住,云止住,沉默很是绵长,
她等啊等,只等来他一声轻叹:“傻姑娘。”
姚咸眼神放的很柔很柔——
“我只是个质子。”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