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翔鸾栖凤(2 / 2)

凤栖梧 李歆 14767 字 5天前

别了,含元殿、栖凤阁、彤儿、奶娘、舞秋

南宫

扬州城最近发生了件奇怪的事,首屈一指的富绅刘知通家中居然频频闹鬼。扬州百姓议论纷纷,都说是被刘知通逼死的元配夫人程氏,冤魂难平,回来寻仇报复的。

刘夫人程氏娘家父亲原是长安城里做官的,因不满武后霸权,被诛杀。因为顶梁柱的突然垮掉,程老夫人无奈之下,只好携一家老小前往扬州投奔女婿。哪知刘知通嫌贫爱富,更怕因此受到牵连,便将程家老小赶出扬州,至今不知他们的死活。刘夫人气急怒斥刘知通几句,竟被他一纸休书休了。程氏又羞又气,在刘知通迎娶新欢的那天,就在新房之中三尺白凌上吊自缢了。

刘知通自觉触霉头,将程氏草草找处荒地埋了,连块墓碑也没有。哪知事情没过一个月,刘府就开始闹鬼。吓怕了的刘知通只好花钱找了一群本领高强的护卫,其中有两个人还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南宫世家的高徒。安稳了没过三天的刘府再次出现半夜女鬼哭泣声,徒有一大帮人在宅院里大呼小叫,始终也没找到女鬼。气得刘知通大骂那些护卫光知道拿钱却没用办不了事,讨得南宫世家也因此觉得失了面子。

南宫擎回到扬州,才踏进家门,还没来得及与娇妻美妾们温存一下,就被老头子逮个正着。

“擎儿,你说,这叫我们南宫世家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喂,臭小子,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南宫百胜说的口沫横飞之余,赫然瞥见自己的儿子根本没在听他讲,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只盯着身旁的少女。

“这、这是谁家的姑娘?”儿子常带不同的女子回家,他原是见怪不怪,但是这一回细细打量之下,他猛地发觉眼前的这位少女相貌不俗,气质惊人。

“爹、娘,孩儿为你俩引见,这一位是李悦姑娘;这是在下的父亲南宫百胜,娘亲齐惠怜。他二人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奇剑双侠’。”

南宫擎在介绍自己双亲时,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但李悦却并未因此而表现惊叹,只是淡淡然地冲南宫百胜夫妇点了点头。

南宫百胜见她举止倨傲,浑然不把长辈放在眼里,气得直吹胡子瞪眼,就连涵养甚高的齐惠怜也不禁暗暗生气,自打成名以来,二三十年间未见有人敢如何对她夫妇,更何况是个小丫头。

他们却不知李悦是当今武则天最为宠爱的御凤公主,身份高贵的她平日里只有受人跪拜的份,除了父母兄弟几时见过她向人低头?今天对南宫百胜夫妇能和气的颔首示意,在她看来,已算是十分之平易近人的屈尊亲和之举。

“擎儿,你跟我到书房来!”南宫百胜一甩衣袖,气呼呼地离开大厅。

南宫擎支吾着应了,可脚下却是一步也没挪动,眼光踌躇地看着李悦,脸上满是恋恋不舍。

知儿莫若母,齐惠怜无奈地道:“擎儿,你且随你爹爹去,李姑娘自有为娘来安顿。”

“谢过娘亲!”南宫擎大喜,当下冲着母亲拜了拜,兴冲冲地随父亲去了。

“李姑娘,请坐!”招呼李悦入了座,齐惠怜又将她仔细打量了遍,那一身稚弱体态,越瞧越觉得她美丽不可方物,只是年纪尚幼,眉宇间隐隐透出一脉不谙世事的天真。

“李姑娘是哪里人氏?今年多大了?”

“十六了。”她谨慎地避开了第一个问题。

“哦可曾许了人家没?”齐惠怜见她年幼,说话又娇怯婉约得不得了,方才的怒意顿消,心生怜爱。心想这样标致的女孩儿若跟了自己那风流成性的儿子,不免糟蹋了。

李悦垂下头,想着如今若是仍滞留在栖凤阁,母后定然已替她招妥驸马,念及此,她对自己选择的离去决定立意更坚,只是偶尔回想起母后平日对自己的恩宠,不免愧疚。

齐惠怜见她始终缄默不语,误以为是女孩家害臊,不好意思说喜欢自己的儿子,不由得她叹气说:“既如此,伯母先带你去瞧瞧我的几位儿媳吧!”希望在见过南宫擎的众多小妾后,小姑娘会改变主意。

李悦不解地跟在齐惠怜身后,从一扇侧门出了大厅,转过长廊,豁然开朗,竟是片牡丹园。时值初春,本非牡丹花开季节,只是江南天暖得早,这园中的牡丹倒开了有六成,暖煦的春风送来阵阵花香气。

“好一片牡丹花,只可惜种得太过杂了。”

记忆中,数年之前,曾在李显府邸内,赏过韦氏所精心栽培的纯种极品牡丹。眼前的这片,相较之下,明显要逊色许多。

“谁那么大胆,敢说我种的牡丹不好?”话音刚落,对面拱门处摇摇摆摆走来三四个女子来,说话的正是其中一位穿红衣的高挑妇人。

走近了,那些女子在看清李悦的长相后,眼中皆是闪过一抹妒忌。高挑妇人柳眉挑动,娇声道:“婆婆,今儿怎么有空来仪碧院?”

“怎么?难道我还不能来么?”齐惠怜冷冷笑应,态度并不见和气。

“哎哟,婆婆啊,瞧你说的。你如果都来不得,那我们这些姐妹岂不是都要搬出仪碧院,睡大街上去了?”高挑妇人原是扬州青楼名妓碧翠,入了南宫家后才恢复本名,唤作杜纤姿,是南宫擎的第四房小妾。

她亦知道婆婆不喜欢她的出身,无论她做什么事,婆婆都会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杜纤姿虽出自风尘,却是个心高气傲,极其要强之人,若非当年死心塌地地爱上了南宫擎,她也不至于进南宫家的门,遭这份气。

除她以外,南宫擎另外的五名小妾都是出自江湖世家,个个身怀武功,非等闲之辈,但论心计却都不及杜纤姿,所以一旦有事发生或要做什么决定,姐妹几个都以她马首是瞻。

做婆婆的齐惠怜当然了解这其中的道理,只盼能够以婆婆的威仪压住了杜纤姿,日后李悦进门,便不会太受欺凌。

“这位是李悦,我今日心情好,领了她来园子里头逛逛,赏赏景。”

“哦”杜纤姿是何等精明的人,马上听出话中的弦外之音,目光冰冷地扫过李悦。

她在青楼阅人无数,一眼看出李悦出身不凡,气质高雅。这个情敌的突然出现,加上婆婆对她又特别爱护,搞不好这个年纪小小的女孩子会入主南宫世家,成为南宫擎的正室夫人,压在她们众女之上。

“擎哥又要娶妾了吗?我不依啊!他说过我是他最后一个老婆的。”邱艳丽是华山派掌门邱志荣的小女儿,性格泼辣任性,是南宫擎第六房姬妾“你是哪里来的不要脸的女人,竟然跑来抢别人的丈夫”

她咄咄逼人地辱骂李悦,完全没顾及婆婆也在场。李悦刚想反唇相讥,蓦地呼吸一窒,胸口憋闷得她说不出话来,只得白着一张小脸,咬紧下唇,瞅着邱艳丽对自己发泄不满。

她身体不适,口不能言,然而楚楚之态却愈发突显,齐惠怜心中怜惜之意大盛,见不得她受这般委屈。随即偏帮着对邱艳丽怒道:“不成体统!你当初难道又不是抢人家的丈夫来着?如今倒好意思数落别人!”

“我我”她气结地说不出话来,瘪瘪嘴,眼泪汪汪地跑掉了。

“婆婆,你也大可不必这样挤兑我们姐妹。”杜纤姿面色一冷“你的意思,不用说我们也明白得很。只是,这位李姑娘若要是想做大,自然得拿出些做大的本事来让我们心服口服才行。”

“哼!”齐惠怜气得差点没厥过去“说下去!”

“不难,只要李姑娘刺绣女红胜得过何莲,吟诗作对胜得过楚芸,弹唱曲艺胜得过我,下棋比得过梅羚,武功打得赢艳丽”

“你这不是存心刁难吗?”

“做不到么?那我们退一步好了。李姑娘只要有两样能够胜出的,我们就算是都输了。”

齐惠怜强忍一口气,回头望向李悦,想听听她的意思。哪知她竟连眼皮都没掀一下,断然拒绝:“我没兴趣!”

“你说什么?”杜纤姿从没被人如此轻视过,不由怒从心起,其他人亦是火冒三丈。

李悦本已转身走人了,听到她问话后,脚步停了停:“没听清楚吗?我说”

眼前陡然一片白芒闪现,她倏然住口,身形拔高凌空旋转,衣裙迎风展开,犹如一朵渲染的牡丹。她双臂微抬,也不知使了什么巧妙手法,连齐惠怜这样的一流高手竟也没看出门道,便听叮当声不绝于耳,衣袂飘扬处,犹如下雨般落下无数暗器来。

没等她站稳,便听一声娇斥,去而复返的邱艳丽手持一柄短剑,刷地对准她的心口狠狠地刺去,剑式凌厉,正是华山派制敌绝招。

李悦脚尖刚点地,剑锋已逼近胸口,情急之下,身子直挺挺地向后躺去,足尖却已踢到邱艳丽手腕穴道。

“当!”短剑落地,邱艳丽抚着被震得微麻的右手,不信自己一招便已落败。

李悦粉脸煞白,似怒还喜的模样叫人捉摸不透她的心思。齐惠怜、杜纤姿一干人等愣在当场,尚未有所反应,便听李悦嗤然冷笑,蓦地提气,犹如玉女投梭般掠过那片牡丹园。

紫衣在空中曼舞,足尖在朵朵花瓣上频频轻点,似轻功,似舞姿,曼妙绝伦,令人望之屏息。

闻讯而来的南宫百胜父子恰恰目睹这一奇景,从远处眺望,李悦正像是只紫色的蝴蝶,在牡丹丛中翩翩起舞,动作轻盈,恍若仙子下凡。

“这难道是御凤诀?”南宫百胜喃喃自语,脸色大变,激动道“惠怜!惠怜!”

齐惠怜急匆匆地奔了来,未到丈夫跟前,已是激动得连话音打颤:“百胜,是御凤诀呀!”

“这么说是真的?我没看走眼?”

“这的的确确是”

南宫百胜一把握住妻子的胳膊,眼中露出贪婪之色:“那女孩儿到底是谁?”

“别管她是谁,她会御凤诀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错,不错她会御凤诀”

消失近二十五年的御凤诀竟在南宫世家重现,若是传扬出去,这将带来的是一场荣耀还是一场灾难?

救人

三月初八,偌大个扬州城显得格外的喜气,各色各样的人物或明或暗的出没于街头巷尾。早在三天前,城内大小客栈已住满了人,生意火暴得掌柜们天天欢喜得合不拢嘴。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南宫世家娶亲的日子。在武林黑白两道,素有“一派、一教、一宫、一谷、一世家”的排名,排在最末的‘一世家’指的正是扬州南宫世家,由此足见其威名。

南宫世家娶亲之事,原算是件可大可小,南宫百胜夫妻本是刻意保持低调,却没想最后却仍是招来许多来历不明的高手,夫妻二人自然心知肚明,这些人不分善恶,真正的目的却都是为了那部御凤诀而来。

传说在大约二十五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个武艺超凡的青年才俊,凭借自己一身变幻莫测的神奇武功,一个月内连败各大门派弟子,挑尽无数黑道帮派,甚至连当时曾威赫一方的天圣教亦被他一夜铲平。天圣教从此一蹶不振,慢慢地从排名榜上永远的消失了。

当时九大门派弟子对于落败很不甘心,集结门中顶尖高手准备雪前耻,再次与那青年一较高下。却不曾想他竟然带着武林第一美女苏晴颖玩起了失踪游戏,而且这一失踪就是二十五年。

御凤诀正是当年那位神秘男子所遗留下来的武功秘笈,只是事过二十五年,沧桑岁月,御凤诀就好似其主人一样,神秘消迹于江湖。

二十五年后的今天,御凤诀突然重现江湖,怎不令武林黑白两道蠢蠢欲动?

南宫世家的门槛早已被如潮水般汹涌的贺喜者踩烂了,认识的、不认识的来了一大帮,但俗话说来者是客,南宫世家办的是喜事,没道理将上门客轰出去。

这可真苦了南宫世家的上上下下,忙着应付明里的这些宾客,还得时刻提妨着隐于暗处的觊觎者。

仪碧院内张灯结彩,今日新人将从这里被扶出去,等拜完堂,行过礼,再送至主屋那边的新房。外面的人忙得如火如荼,却怎么也没想到新娘子会临阵落跑。

“这是做什么?”李悦冷冷地瞥了眼丫鬟手里捧着的凤冠霞帔。

“请夫人换新衣!”

小丫鬟生就乖巧嘴甜,原想讨新夫人欢欣,哪知李悦脸色一沉,如罩冰霜:“这种衣裳也敢拿来给我穿?南宫擎未免太高看了自己。”

丫鬟吓得猛一哆嗦,李悦的声音不高,也并不严厉,但是字字句句中却透着一股不容人驳斥的威慑力,叫人不由生寒。

李悦站了起来,瞧也不瞧她一眼,径直出门。

“夫李姑娘、李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儿?”小丫鬟吓得面色惨白,六神无主,急忙追出门去。

李悦不答,脚下却反而走得更快了。丫鬟没习过武,脚力根本及不上李悦,等她急匆匆地追出门,李悦早没了身影。

“哎哟!”

才追到园门,却一个不小心与人迎头撞了个满怀,手中捧着的凤冠霞帔落了一地。

丫鬟吓白了脸:“对、对不起!四夫人饶命,奴婢知错了”

“小蹄子,你作死呢。不好好伺候新娘子,你跑到外头来做什么?”

“回四夫人,”她跪在地上,泪汪汪地哭道:“李姑娘她突然发脾气走了,奴婢想追,可一出门,就没再瞧见她的人影了。奴婢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四夫人,四夫人求求你,救救奴婢吧,若是被少爷知道了,会打死奴婢的”

“起来!哭什么!”杜纤姿喝道。一张秀丽的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却因为听到这样一个消息而窃喜万分。

南宫世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特别是公公婆婆,对李悦这个小丫头呵护倍至,关爱有加,甚至近乎于有讨好她的意思。杜纤姿与其他五位姬妾看在眼里,敢怒不敢言,心里窝火得要死,却又拿她没办法。

现在,李悦这么不声不响的突然在大婚前夕一走了之,虽大大出乎于她的意料之外,但也着实令她心花怒放,开心不已。

将丫鬟匆匆拉至一僻静无人处,杜纤姿摆出一副温柔模样。

“小青,你若想活命,唯有——跑!”

“跑?”

“难道你想等死?”

丫鬟小青打了冷颤,脸上满是惧意:“可是奴婢能跑去哪里?”

杜纤姿眼珠一转,掏出自己随身的一只绣花锦囊,又从腕上褪下一只金丝镯子,一并塞到小青手里:“那些散碎银子加上这只镯子,怎么着也值个二十两,你赶紧偷偷从后门溜出去,从今往后再不要回南宫世家来了!不然被老爷夫人知道你气走了新娘子,你小命难保!”

“这”小青惊骇莫名,好一会儿感动流涕“谢四夫人救命之恩,四夫人的活命之恩,如同小青再生父母”她倏地跪下,给杜纤姿磕了三响头。

杜纤姿反被她的婆婆妈妈搞得不耐烦起来:“去吧!晚了就怕来不及了!”她再三催促小青快些离开,怕拖久了两人的谈话被左右经过的人撞见。

小青千恩万谢,拜别杜纤姿,匆匆忙忙地往后院去了。确定小丫鬟从后院小门离开后,杜纤姿才缓缓舒了口气,姣好的脸上露出狡狤的笑容。

良辰吉日在即,新娘却无故突然失踪,宾客满堂,南宫世家不炸开锅才怪。现在她只需隐瞒住这个消息,让李悦走脱的时间愈久,南宫世家就愈难寻觅到她的踪迹。

不管李悦出于何种目的要离开,她今天让南宫世家丢了面子已是不争的事实,南宫擎丢了这么大的人,以后还会再喜欢她吗?

夜幕降临之时,李悦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只得在扬州城外的荒郊找了处避风的地方窝着,身无分文的她不懂野外生存之道,不通世俗人情,离了皇宫后的御凤公主,根本一无是处。

“天下之大,我该何去何从呢?”她怔怔出神,不知不觉中落下泪来。

眼角挂着泪水,她迷迷糊糊地昏睡而去。梦里依稀仿佛回到了栖凤阁,承欢母后膝下。母后降旨,替她广招驸马,大婚之日,喜帕挑起,跳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面目狰狞的脸孔——

她吓了一跳,从梦魇中挣醒,一颗心怦怦乱跳,余悸难平。

漆黑的夜空里星星闪亮亮的,犹如镶在黑绒羽上的宝石。她摁着难以平复的心口,记起母后曾送给自己这么一件黑羽缎面的斗篷,当时李彤见了羡慕不已,她就索性将那件斗篷送了给她。

一想起彤儿,心里又是一阵难过,翻身坐起,却骇然发现自己身上不何时盖了件灰色的毛皮大衣,做工甚为粗糙。扭头,身旁竟还燃了堆熊熊篝火。

四周满目皆是树木,安静极了,偶尔树林深处才会传来几声夜枭的叫声。她只觉手足冰冷,有丝寒意爬上心头,无措间耳畔忽然响起一声轻幽的叹息,猛一回头却见四周空无一人,她不禁害怕地叫道:“谁?谁在那里?你不用装神弄鬼的吓唬人,我我已经瞧见你了!”

身前突然有个低沉的声音反问:“你既已经瞧见我了,为何又会如此害怕,我的样子很吓人么?”

她“啊”的声遽然回头,却见篝火旁不知何时竟蹲了个人,正漫不经心地捡了枯枝往火上扔。

“你是谁?”她不会看走眼,刚才篝火边上明明没人的。

那人侧首,橘红色的火光打在他的脸上。那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剑眉星目,五官深刻,线条清晰,长相极为英俊,薄薄的唇抿拢着,嘴角似笑非笑地微微上扬。

“我姓郤,单名一个炀字!”

“郤炀?”她心中默念几遍,这个姓氏十分奇怪,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你是胡人?”

“不是。”

“你认得我?”

“不识。”

李悦心下稍定,一时二人无语,静谧的夜空下,只闻得枯枝在热焰烧烤之下噼啪作响。她一天未曾吃饭,腹中饥饿难耐,胃里突然一阵抽搐,额上渐渐渗出一层细汗。

咬着唇,弓起背,她把头靠在膝盖上,强忍着不吭声。

“你饿不饿?”郤炀忽然问。不等她有所回应,他掸着长衫站了起来,左右环顾,像在自言自语“找点东西做宵夜也不错。”

李悦明白他是好意,红着脸刚想说声“谢谢!”他却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望着那堆温暖的火光,她心头忽然一暖,紧蹙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

约摸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身后窣窣传来一阵异样的声响,李悦以为郤炀回转,惊喜地站了起来,可不远处黑影迭幢,竟是有一大群人往这里靠近。

她吓得赶紧蹲下,想了想又觉不对,赶紧手忙脚乱地将火堆弄熄。火光刚灭,她被黑烟熏得连连咳嗽,那群人转眼也已到了身后。

“请问”

李悦倏然转身,夜空下隐约可见十多人一字排开,为首那人看着有点面善,可惜月色不够明亮,瞧不清他的长相。

“姑娘可是从扬州来?”那人迟疑地开口询问。

李悦心头一跳,已然听出说话之人正是南宫世家的总管南宫康华。

她不敢开口,只是不住往后退。

南宫康华心中起疑,愈发靠近,甚至示意身后的手下点火折,想借此看清楚眼前女子的长相。

正一步步的踏前,突然半空中飞来一物,啪嗒一声摔在他脚下,吓得他跳后一丈,紧张得左右环顾。

“嘿!你们这一群男人围着我姑姑,想打什么坏主意?”灌木丛陡然分开,郤炀脚步轻盈地跨了出来。

李悦松了一口气,脚下移动,悄悄躲到他身后。

“姑姑?你们是”南宫康华笑道“小兄弟别误会,我们只是在找走散的同伴,没别的意思。我们并非是坏人”朝着李悦又瞥了两眼“误会,误会是我们认错人了。”

“既是误会,那便走好,不送!”郤炀的口气很不友善,倨傲中带着一股狂放,一副唯我独尊似的姿态,浑然没把他人放在眼里。

南宫康华虽是南宫世家的总管,在江湖上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郤炀生硬的逐客令惹起了他心里的不痛快。

“多有打扰,告辞!”他抱拳,看似毫无恶意,实则暗地里朝郤炀下盘一脚踢了出去。然而脚才抬到一半,却觉得脚踝处一麻,一拐脚,他扑通跌了个狗。

郤炀双手低垂,似笑非笑地弯下腰,无形的压迫感竟吓得南宫康华退缩得往后爬。

“滚——”他骤然低喝。

南宫康华深知今晚碰上了钉子,从地上狼狈地爬了起来,转身就走。大概远离了七八丈,又似心有不甘的扭头吼道:“小子,有种报上名来!”

郤炀嗤然冷笑,右手作势高扬,又是同一个字出口:“滚——”

南宫康华打了个哆嗦,犹如见鬼般,掉头就跑,刹那间,十多个人哭爹喊娘地跑了个一干二净。

李悦又惊又喜,虽然不清楚郤炀到底做了什么让他们吓得屁滚尿流,跑得比兔子还快,可是他替她挡开了南宫家的追扰,让她对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生出些许好感。

火堆重新被点燃,郤炀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那只野兔,开膛、剥皮,他动作十分利落,没过多久,用树枝挑着的兔肉便在火苗的舔噬下发出吱吱的声响,油脂滴落,香气四溢。

李悦情不自禁地大吞干沫。

“你会不会怕我?”冷不防,他突兀地问了句,神情有丝寂寥。

她摇了摇头。

郤炀侧头一笑,那笑容不似作假,竟像是由衷地将心底的欢喜展现出来。他伸手向她招招手,李悦靠近他,他将烤熟的兔子撕下一爿兔腿,递了给她:“小心烫。”

李悦伸手接过,羞涩地小声说:“谢谢。”

她是真的饿坏了,张嘴咬了一口兔肉,顿觉满口溢香,实是人间美味,自己以前吃过的一切宫廷御膳皆无法与之比拟。

郤炀静静地看着她吃,不知不觉那眼神愈发温柔,竟是痴了。

李悦却并未察觉,她饿得饥肠辘辘,兔肉的美味已经完全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住。猛然间,肩膀上一紧,却是郤炀伸手搂住了她。

“吧嗒!”手中的兔腿失手滑落。

按照以前的心性,她原该一巴掌掴上去的。

然而那双失神的眼眸中有种神秘的力量揪住了她的心,让她一时间竟忘了挣扎。

“别离开我”他低声呢喃,俯下头来温柔地亲吻她柔软的秀发。

李悦又惊又羞,一颗心卜卜卜地似要跳出来般,浑身忍不住一阵颤抖,嘴里不知该如何说好:“你你”郤炀火烫的唇继而吻在她额头上,她一阵颤栗,全身似被火点着般滚烫。

“姑姑姑姑”一声声近乎痴迷的呼唤将她彻底震醒,她打了个激灵,猛地推开他。

郤炀跌倒坐地,表情古怪地瞪着她,眼中满是懊恼、自嘲、失落与怨恨,种种复杂的眼神交杂在一块,最后变成浓烈的绝望之色。

她心中不禁害怕,低低地唤了声:“郤炀?”

他倏地退后,如避蛇蝎般甩脱她的手。

他双手紧握,过了片刻,霍然一手撑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背转身对着她,自嘲似的说:“我就是这等轻狂之徒,没人会瞧得起我。”

“不是的。”

“你现在是否怕我了?”

她摇了摇头,发觉他看不见,又补了一句:“不怕。”

“真的?”

“嗯。”“那你可愿意跟我在一起?”

李悦心里打了个咯噔,不大明白他的“在一起”是什么定义,一时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刚才明明对她恣意轻薄,举止无礼放肆至极点,可她,除了受到一些惊吓外,竟并没有太多要对他生气、苛责的意思。

她有些愣怔,魂游天外,内心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细微变化,不由低着头费心深思。

久久得不到回答的郤炀霍然变得狂躁起来,扭身将火架子上的兔肉踢飞,冲过来将李悦从地上拽了起来:“我才不管你怕不怕,愿不愿意,总之我要你和我在一起,你就哪都别想去!”

“我我”突如其来的疯狂令她胸口发烫,他的举动终于超过了她的忍耐限制。

然而不等她怒意发作,他却突然又软下声来,慌张地松开她的手,一脸歉疚:“对不起,我弄痛了你!我我发誓,我绝不逼你,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他扭股糖似的缠着她,令她瞠目结舌之余,心里的那股异样情愫再次压过怒意。

这个人莫名其妙之余,却也透着一份难以描述的可爱。

他和南宫擎不同,南宫擎待她也曾这般软声细语,一直努力放下身段来哄她,只为博她红颜一笑,然而南宫擎没有他来得纯真,他的言语中不仅带着股痴缠,更有种孩子气的依赖。

李悦这辈子被人宠过,被人哀求过,却从不曾被人依赖过。

心中一动,好奇撩拨了她的心弦,她忍不住说:“好啊,反正我以后都没处可去,我答应跟你一起走,但是你不能再欺负我!”

“真的?”他有点不敢相信。

“嗯。”“真的?真的?”

李悦涨红了脸:“你烦不烦啊?”

“哈哈,太好了!”他兴奋得抱住她的腰,将她高高举了起来。

她伸手拍他的胳膊:“放我下来,我还饿着呢。”

“是!是!是我的错”他笑嘻嘻的把她放下“我重新去打只野味来!”兴匆匆地跑了两步,回过头来冲她挥手“姑姑,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李悦伸出一半的手顿时僵在半空。

姑姑?什么姑姑?

郤炀跑远了,夜色中隐隐飘来他欢快的歌声,曲调古怪,歌词竟像是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