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不因政治斗争,单纯因为作战不力而被处以极刑的中高级将领,仅有神宗朝的韩存宝等寥寥几例,还都是直接来自于皇命。
不经皇命而擅杀大将的,只有建炎四年,张浚因富平之败将环庆路经略使赵哲正法。
为此,直到现在还总有人拿这个说事,指责张浚擅杀大将,这成了他一生之污点。
罗鑫不听军令,直接坑的就是陆天明,抗的是李显忠的将令,要说恼恨他,李显忠和陆天明才最为恼恨。
饶是如此,这两位也是摩拳擦掌的准备上书朝廷,严厉弹劾罗鑫,想要办他一个夺职、投闲。压根儿没想过能要他的命。
此时一听杨沅不仅要杀罗鑫,除他之外,六个有权对他弃战而逃的乱命提出反对的将领要全部斩杀,把帐中众将都唬了一跳。
“监军,万万不可啊!”
李显忠连忙劝阻:“监军,淮东战事已了,大可将罗鑫违抗军令之恶行上报朝廷,请朝廷定夺。”
杨沅笑了笑:“阵前斩将,不妥。战后斩将,也不妥。那要什么时候才妥?
你们看到那堆成山的尸体了吗?看到那无数的伤兵了吗?
是,罗鑫来与不来,实际上左右不了战局。
可是,今日不严惩他,来日再遇大战,将领们个个仿效,奈何?”
李显忠犹豫了一下,想到帐中将领都是同生共死过的,也不怕当众直言,便道:“监军,要说对罗鑫的痛恨,李某和老陆比监军还要痛恨。
可……如今明明可以禀明朝廷,由朝廷明正典刑。监军你擅杀大将,那就不妥了。”
陆天明虽然恨不得一拳捶死罗鑫,想到此事对杨沅的影响,而杨沅还是他的救命恩人,也劝说起来。
“是啊,监军如今立下不世之功,完全不必要因为这等贪生怕死的一个小人,给监军的战功政绩涂抹一个污点。”
杨沅凉凉地道:“平时高官厚禄享用着,临战一逃了之,最后办个夺职赋闲,世间哪有这样的便宜?”
柳墨霖低声道:“监军对我等维护、爱惜之心,我等明白。
只是……,李都统和陆统制所言有道理啊,为了他,不值得。而且罗鑫在兵部有些关系……”
杨沅道:“诸位将军,我也有话直说了。就因为报上朝廷的话,他们可能死不了,所以,我今天一定要杀!”
“监军……”
“来人,取我符节来!”
陆天明一见忙道:“既如此,监军只杀罗鑫一人足矣。”
“只杀罗鑫一人?从此后只要主将惧战,诸偏将便可心安理得随之逃跑了是吗?
无权抗命、须得谨从军令者,本监军也不会难为他。该死的,一个也跑不了!”
帐中众将只听得血脉贲张,虽说他们也顾忌擅杀大将的后果,可是杨监军莽的真是叫人热血沸腾啊!
李显忠一见,急忙道:“李某是淮东御前诸军都统制,罗鑫等将领抗命,该由我来杀!”
他眼见阻止不得,只好要把这个责任扛过来。
没道理他一个三军主帅,仗是人家打的,自己是人家救的,最后惩诫逃将的责任还要人家来背。
他李显忠干不出这么丢人的事来。
杨沅本想拒绝,忽地一转念,李显忠是三军主帅,这一战本就有点丢脸,如果自己把这件事全背过来,有损李显忠在军中的威信。
于是,杨沅便点点头:“好,本监军与李将军一同监斩,处治一众怯战避敌之逃将!”
罗鑫等人被抓到金银山下,一个个恼怒不已。
罗鑫也知道自己之前抗命的理由太容易被戳穿,可当时怎会想到监军居然会派人来勘察虹县地形啊。
前军精锐被困,金兵四伏,这种危急时候,他还有闲功夫派人来考察虹县地形?
如今被抓,实在是无从辩驳,弄不好就得罢官投闲,以后再寻复起的机会。
如果只是贬职,打上几十军棍,倒还理想一些。
罗鑫等人便暗暗盘算着可能受到的处治,一会儿见了杨沅和李显忠该怎么说,才能更好地推卸责任。
好在他们没有被分开关押,于是便凑到一起细细商量,串联起了口供。
可是,正商量着,忽见金银山上有军士拖着大木赶来,开始竖起了旗杆。
一根两根三四根……
一共七根旗杆,再看看被拘在一起的他们,一二三四五六七……
罗鑫忽然心里有点发毛,他们竖旗杆做什么?为什么是七根?
罗鑫吞咽了一口唾沫,正想喊个士兵过来问个清楚,旗杆已树好,新土已培实,监军杨沅和都统制李显忠,带着一大票带伤的将领们,从帐中走出来,赶到了高竿之下。
施晓义紧张地道:“罗统制,他们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
“不会的,不要慌,别担心,我大宋没有擅杀大将的规矩……”
罗鑫言犹未了,李显忠已舌绽春雷般一声大喝:“泗洲游奕军统制罗鑫、副统制施晓义、荆万里、统领邵庞、夏宣永……
违抗军令,怯敌避战,罪不容诛,着即斩首,以儆效尤!把他们押上来!”
四下里围观的士兵顿时欢呼呐喊起来。
对于这些临战怯敌的人,参加了这场鏖战的将士们对他们的痛恨,尤甚于对金兵之恨。
当即就有十多名膀大腰圆的军士,红着眼睛冲过来,把五花大绑的罗鑫等人扣住了肩膀,向台前拖去。
“你们好大胆!李显忠,你敢擅杀大将,你……唔唔唔……”
言犹未了,他们就被堵上了嘴巴。
“报~~”
随着一声呼喝,一个背插三角小红旗的军中快驿,健步如飞地跑上土山。
他气喘吁吁地向杨沅、李显忠抱拳道:“朝廷得知我军大捷,派遣兵部侍郎前来犒军,车驾即到!”
李显忠动容道:“兵部侍郎到了?杨监军,咱们还是先下山迎候天使吧。”
杨沅回顾柳墨霖道:“柳将军,你刚才说,这罗鑫和兵部好像有点儿……嗯?”
杨沅向他挑了挑眉。
柳墨霖急忙以手掩口,压低了声音:“不错,兵部既然来了人,咱们还是……”
杨沅微笑道:“来的好,有兵部的人观斩,更可告慰战死的英灵!”
一队官兵,护着一顶车轿,缓缓驶到了金山脚下。
约六百人的骑兵,整齐的队伍,森寒的刀枪,飘扬的旗帜,十分的威武雄壮。
车子帷帘儿挑着,兵部侍郎张舒宁身着紫色袍服,腰系金鱼袋,手中捧着一个长有二尺许,用明黄色锦缎所制的锦匣,正襟危坐。
车驾缓缓停稳,不见军中将领相迎,张侍郎心中顿感不悦。
不过,以张侍郎的城府,倒也不会因此发作。
他只是淡淡一笑,便弯腰从车中走了出来。
张舒宁约五十许,须发皆黑,风神俊朗,睥睨之间,自有一种慑人的气魄。
他看了看眼前有些散乱的军阵模样,有些不屑地随着他们的目光,向那座土山上望去。
土山上,杨沅上前一步,从李显忠手中夺过令箭,向前狠狠一抛。
那令箭在空中舞动如光轮,“嚓”地一声,箭状的旗头便直直地插进土去。
杨沅沉声喝道:“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