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承确实如种平所想的一般焦躁。
从前在洛阳和长安,刘协所能依靠的唯有手握军权而又是国戚的董承,每逢遇到不能决断的大事,几乎都是同董承一人商议。
可以左右天子决断的感觉实在奇妙。
偶有几个瞬间,董承竟然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理解张让董卓之流,但他与这些人不同,作为国舅,从某种意义来说,他与刘协天然就是站在一起,利益相同的。
他们的关系本该坚不可摧,直到种平出现。
君弱则臣强,假使刘协永远处在弱势,他作为刘协最信赖依靠的臣子,可以分割掌握的权利就越大,刘协所拥有的权利就越少。
刘协越是孤立无援,便越是只能依靠他。
董承不否认,他动过想要效伊尹霍光故事的念头,但并非是欲再行废立之事,而是想把持朝堂,籍此更好地辅佐幼帝。
毕竟朝堂之上的公卿大臣心思各异,利益纷杂,不能一一探知,但若是有一人能以强力压之,统领百官,反而能叫这些公卿不敢多生异心,乖乖各司其职,运转朝政。
他固然也有揽权的私心与野亡,但自觉于刘协无害。
如今刘协却无故疏远于他,怎么能叫他不解屈愤?
何况刘协现下显露出亲近的人是种平与刘备,这就更让董承觉得不安了。
说到底,他同朝中百官相比最有优势的地方,一是“国舅”这份血亲,其二便是手中的兵权。
他忌惮刘备远甚于种平。
以刘协和种平二人的性格,这两人若不是因为君臣身份,恐怕一开始便不会有任何交集。
种平不通人心,看似知礼守节,眼中却从无尊卑之分。
历史上不是没有同皇帝关系亲近到相处时好似朋友和亲长一般的人物,但这些人大多都清楚自己臣子的身份,对待皇帝总有一份发自内心的敬畏与尊崇。
种平却完全不同。
董承可以说,在刘协主动对着种平称“朕”之前,种平从未将刘协真正当成一国之君看待过。
并非是说种平不尊重刘协,而是他对刘协所有的帮扶营救都是出于北邙和长安的那段情谊,以及刘协那个处在需要帮助地位的孩童的身份。
在董承看来,这背后代表的东西其实很可怕。
种平无意中表露的这种心态意味着,刘协在他眼中和普通人并无什么区别,无非是有远近亲疏之分。
若是相互亲近时也就罢了,要是有朝一日彼此为仇雠呢?
想来在种平心中,杀刘协与杀一庶民也不会有任何区别,最多不过考虑一下扫尾要付出的代价而已。
因此董承虽敌视种平,却毫不担忧自己有朝一日会被种平所取代。
但是刘备不同,刘备是真的有可能对他的地位造成威胁。
自刘备第一次上朝,刘协将其引入偏殿叙叔侄之礼时,董承便产生了隐隐的危机感。
当日他曾去张喜府上,同张喜讨论起刘备此人,张喜只说刘备终究为客将,在许都并无根基,少兵将又无名望,不足为惧,请董承勿要忧虑。
董承表面上似乎是接受了张喜的宽慰,实则心中依旧惴惴,不敢对刘备掉以轻心。
他眼见着刘协对刘备日益亲近,直到这赠衣一事发生……受衣带的三人之中,竟只有他未被召见,连同那所赐衣物也并非刘协亲授,而是遣了人送到他府上的。
董承不免多心,在府中思虑许久,还是选择去找张喜商议此事。
“陛下似乎有提拔刘备的意思……前几天刘备深夜去见那种伯衡,不知道这两人私下有什么谋划,我实在不能放心。”
董承对张喜很是信任,他们二人相交已久,一个看不上种平,一个看不惯种辑,在董承心中他们可谓是同仇敌忾,意气相投。
张喜在窗子底下支了个小炉子,上面煮着茶水,小几上的细颈陶瓶里插着三两枝梅花,也许是时候未至,枝干上缀着的大多还是花苞,屋内只有茶水“咕噜噜”冒出的几缕茶香。
“种伯衡一举一动都被曹操盯着,避嫌还来不及,怎么会糊涂到在这种关头与刘备交好呢?”
张喜不以为然,揭开茶盏,往里面加了勺姜片。
“你若是真忌惮那刘备……最近交州的张津上朝请求朝廷军队援助,你不如早朝时推举他去。”
张喜不觉得区区一个刘备有什么可值得注意的,董承无非是怕刘备与刘协这对叔侄亲密太过,将他的地位取代了去。
当初天子与百官被李傕追击之时,他曾看出董承有趁乱谋害伏皇后之心。
虽然董承并未成功,但以此也能猜出几分对方的心思。
董承心胸偏狭,张喜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但他不曾想到董承竟如此不知轻重,竟然满心只关注于一个刘备……实在太过愚蠢,真正应当注意的,该是刘协到底交给了种平何物才对啊!
刘协赏赐的珍宝出自内库,都有简牍对照,那东西几乎不可能混在所赐的宝物之内。
最有可能的,就是藏匿在赏赐的锦衣玉带当中。
张喜见过董承的锦袍,那衣物有些厚度,若是藏些轻薄之物,估计外人极难看出。
刘协想方设法送出宫的布帛……一定是某种密诏。
“国舅觉得,陛下书写密诏是为了何事?”
董承不开口,张喜只好主动询问。
“密诏?”
董承还在想着要用何种理由送刘备去交州。
毕竟交州那种地方,过去和流放也没什么区别,他若是强硬要求,岂不显得咄咄逼人,反而引得刘协不虞?还是得适当给刘备些甜头,把面子上的事情做足。
张喜话语的指向性很强,董承只是愣了一瞬,很快便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