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营
“长生不老药……那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是一种能让你保持青春活力的药物……不知道?你听过秦一世寻访仙丹的故事吗?”
“嗯……是说他派徐福领着几百童男童女出海寻找蓬莱仙岛的事吗?”
“没错,当时的人们已经开始探索长生这条路了,只不过他们的方法错了,他们试图从金属中提取出延年益寿的物质,这怎么可能呢,得到的不过是含有汞和铅的剧毒物,秦一世很可能因为吃了这种东西而暴毙的。”
“那你……是怎么做的呢?”
“我……呜呜,等会再跟你说,好冷啊,哎哟……”
他从地上爬起来,把竹篓从门口拖了进来,关上了门,然后从墙边拿起一根长长的竹竿,伸到屋顶把天窗放了下来,接着爬到床边,拉开窗帘,光线从床头的一扇小窗透了进来,外面是一片起伏的山麓。
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一直注视着他,不禁感到颇为神奇。按照黄承彦的说法,他应该二十多岁了,可是看上去像一个青少年,放在刚才那群皮孩子中间,好像跟他们同龄。他虽然瘦瘦小小,穿衣却似乎有点格调,灰色围巾典雅地垂在胸前,上身是一件翻领束袖短袄,下身是一条格子呢长裤,脚上那双高帮鞋不知是不是皮革的,泛着点光泽……整体透着一种简洁、低调而又细腻的风格。
他的头发是一种天然的蜷发,这个我看得出来,非常自然、非常柔软的质感,很有弹性的感觉,浓密地覆盖着前额,把他那双犀利的眼睛稍微遮掩了起来,好像一颗蓝宝石藏在树丛中。
“呼……生火生火……”
他一边在手上哈气,一边走到壁炉边,蹲下来拿起两颗燧石,在引火草上敲打。火星四溅,轰的一声,火苗窜了起来,他把火种丢进壁炉里面,柴禾很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他用一根烤火棍在壁炉里翻搅着,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起来,热力辐射了过来。
这期间我打量了一下这间小屋,小屋里家具很少——一张小床,一个小床头柜,一个衣柜,就是全部了——但依然显得乱糟糟的,原因在于屋里堆满了杂物。首先,几乎绕墙一圈的壁架上挤挤挨挨地摆满了东西,大都是一些瓶瓶罐罐,里面装着说实话有点恶心、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那些五颜六色的液体中漂浮着。其次,墙角下排列着几个大肚罐、敞口瓮、竹篮竹筐、板箱、铡刀、磨盘、窠臼,小杵,炊具和许多我叫不上名来的器具,还有一大堆土石药草……粗糙的木头房梁上悬挂着兽皮、肉肠和丝带之类的东西。
最后,最显眼的莫过于屋子中间的那口大锅,架在一个简易的土制火炉上,火炉里一直有小火,锅里褐色的液体正在缓缓吐着泡泡,散发着一股典型的中药味。钟迪走过来,拿起锅里的一个铁制长柄勺搅了搅,舀起一勺仔细看了看——那有点黏稠的液体垂落下来——然后放了回去。
“呃,请随意,请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他瞥了我一眼,小声说,似乎被我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嗯,发明这句话的一定是个天杀的富人……”他又小声嘟哝了一句。
“好……”
我应了一声,扭头四顾,不知道何处安放自己。我看见墙角有个纸箱,便打算坐到那上面去。我履着衣服下摆,小心坐了下来,屁股只挨着一点。
钟迪走到对面,从壁架上拿下来一只小鸟。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一个木雕,但是他扭紧发条,手一放,那只小鸟就扇动着翅膀飞了起来,绕着天花板转圈。
我心里一阵惊诧。
“嗯嗯~~”
他带着欣赏的眼光注视着那只小鸟,然后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或许我的惊讶反映在了脸上,他说:
“这是报时鸟,我小姨送给我的,你认识……诶诶诶,你坐在哪儿?”
他突然瞪大了双眼。
“啊?”我疑惑地看着他。
“呜哇哇啊啊,快起来——”
他匆匆跑过来,把我拉了起来,然后跪下来打开箱子,里面好像是几个煤球。
“呼,没事,好险……你知道你坐在什么上面吗?”
他在箱子里低头检查了一番,然后扭头看着我说。
“不知道……”
“这玩意叫震天雷,是一种炸药,它要是爆炸,咱俩就只能重新投胎了……想变成~一只蝴蝶~乘上~舒畅的风~”
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阖上了盖子,然后站起来,从挂绳上扯下两张毛皮,递给我一张。
“请用这个吧。”
说罢,他把自己那张毛皮铺在地上,盘腿而坐。我学着他的样子把毛皮铺下来,并拢双膝跪坐在上面,毛绒光滑柔软,摸起来特别舒服。
我有点不安地扭头看了看那个装炸药的箱子,低声说道: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啊?”
“我爸妈留下来的,我正在研究怎么做呢。”
“你要这种东西做什么?”
“采药和制药有时候会用得上……用来防身也不错呢~~这算是古代炼金术的副产物,先人的方向虽然错了,但他们还是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遗产哪……好了,该我问你了,女士,你是什么人,找本人有何贵干?”
“哦,我叫马云禄,是从凉州来的。我来找你,是为了你父母的遗嘱。”
“什么(惊),你有我父母的遗嘱吗?”
“不,你父母的遗嘱在你舅舅那里,他告诉我们,必须亲口把遗嘱告诉你,因为这里面涉及到八卦阵,我们不了解,我们打算让你去见你舅舅……”
“你见到我舅舅了?他好吗?他在哪儿(激动)?”
“他被关在西域一个小国……”
我把我所知道的有关老黄的情况和我们寻找钟迪的历程大致讲了一遍。
“……我们一开始以为你在襄阳,来了才知道你早就走了,我们到处找你,后来我见到了你姥爷,才得知你在这里,然后想办法过江来到这里……”
“哇,你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不远万里来找我……呜呜,我有点想哭……”
“你舅舅救过我朋友的命。”
“你朋友真是个正直的人哪,呜呜,以后我研究出了药,会第一个分享给他的……那我们还等什么,赶快走吧!”
“等一下,我答应过你姥爷把你舅舅救出来,也就是说我们会把他带回来让你们相见,那样你就不用跟我们走了。这件事还没有决定——”钟迪一下子露出失望的神色,我连忙补充道,“要跟我朋友商量一下,我的担心是,我们从西域往返一趟不知要多久,如果回来又找不到你就麻烦了,所以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住在这里,以后会不会搬走,有没有联系方式?”
“你们一定要带我走啊,别把我一个人留下来,娘咧!!!”
他扑过来攥住我的手,脸凑得好近,泪眼汪汪地说。
“你叫我什么,嗯?”
“姐姐——仙女——仙女姐姐——”
“你应该比我大吧,你这家伙……唉,你为什么这么想跟我们走?”
“我想快点知道我父母的遗嘱!”
“你想清楚了,我们要去遥远的西域哦……你亲戚会同意你跟我们走吗?”
“我没有亲戚。”
“蔡家不是你的亲戚吗?”
“他们……”钟迪松开我的手,坐了回去,露出一丝无力的嘲笑,“嗨,他们,说他们是我的野爹倒更像些。”
“什么?”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是啊,就是那种特别希望自己的私生子消失的野爹,你懂的。”
“我,我不懂啊……”
“看看我住的环境,再看看他们的……难道我是什么苦行僧专门跑到山上一个人过吗?”
“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在村里不受待见啊——呃,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莫名有点心痛……”
“为什么会这样?”
“可能我真的是他们的私生子吧……抱歉,我是说可能因为我做的事吧?”
“你是说你在做的长生的研究?”
“嗯哼。”
“这有什么?”
“吓!!”
“怎,怎么了?”
他突然向后倒,吃惊地看着我,我不知所措地问。
“你,你能不能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什么话?”
“‘这有什么’……”
“这有什么?”
“再说一遍——”
“这有什么……”
“再说一遍,唔嘿嘿~~~~”
“这位先生,我……”
我下意识捏起了拳头。
“啊哈~~~多少年了,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呜啊啊啊,你真好啊,娘咧——”
“都说了我年龄没你大,不要因为你长着一张娃娃脸就为所欲为呀啊!”
“噗噢——”
眼见他又要扑过来,我下意识地用力把他推开。
“疼疼……没必要这么大力吧……”
他捂着头从地上爬起来。
“我跟你第一次见面,我还是女孩子,你就这样对我……”
“啊,抱歉……”他乖乖地嘟哝道,“我太激动了,第一次有人以如此开放、平等的姿态对待我,感动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用手指轻轻理了理鬓发,端坐着说,“刚才你说的我不明白……”
“大多数人,嗯,知道我做的事之后,并不是你那样的反应,而是‘哈,你疯了吧,这怎么可能?’或者‘噗嘿,这人脑子有病,别理他~’亦或是‘哈哈哈,真是天方夜谭,哦呵呵呵呵~’你懂了吧?”
“哦……”
“这其中尤以我亲爱的舅姥爷家为甚,在他们眼中,只要你不读私塾,不走仕途,就跟婊子没两样——嗯哼,官人,小生是个不喜欢当官的婊子,小生只有一些大补药,官人要不要啊,嗯哼~~”
看着他搔首弄姿的样子,我忍不住噗嗤一笑。
“败坏了官人家的名声,小生罪该万死~~请把小生打入冷宫,让小生孤苦伶仃地一个人生活吧,嗯哼~~~”
“就因为这个吗,好吧……”
我忍着笑说道。
“就因为这个!”他夸张地大喊了一声,“在我亲爱的舅姥爷眼中这可是十恶不赦的罪行……不,有没有可能我真的是他不愿意让人发现的私生子呢?他妻妾那么多,不小心搞了一个出来也不是没可能,这个老狗……”
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啊,总之,情况就如你所看到的那样,我被他们排斥在外。唉,这也没办法,天才总是不被人理解的……”
“那你为什么不回你家呢?你家不是在襄阳吗?”
“那边跟这边也差不了多少,我家在隆中的几个村子里算是远近闻名了,以前我还住在那里的时候每次上街都有人对我指指点点,也有小坏蛋朝我家扔石头,这里反倒好一点,你看,毕竟是山上嘛,周围只有一些花草树木,它们没有嫌弃我……”
“哦……”
我心中泛起一丝怜悯。
“而且我也需要钱做我的研究,老曹对我挺好的,多亏了他呀,我才能在这里生存下去。好,把他也加入我的赞助者名单。”
“老曹……你是说魏王吧,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
“哦,有一次他来探望蔡家,当时是春天,他们上山踏青,看到了我的小屋,老曹就把我叫出来跟我谈话。我说我是一个方术士,懂一些医术,他就问我能不能治他的头痛,他头痛宿疾好多年了。我问了他的八字,给他算了卦,了解了他的生活习惯之后,得出了结论,他是气滞血淤与肝阳上亢所致。
“我就告诉他,叁才之中,你上得朝廷天时,下得万民地利,中间位极人臣之人和,叁阳开泰,阳盛阴衰。而你的八字中火土过多,木、水过少,命格太强犯煞,木代表肝,火过多阴虚,木火燥烈,土又消耗了木,肝就更加虚,肝阳亢上升影响头部。
“再加上他房事过于频繁,纵欲过度,精神长期紧张压抑,气血淤堵,自然就会头痛。我又摇钱给他算了一卦,得到的是天雷无妄卦,告诉他不可妄动,不可有非分之想,需守贞固德,谦恭中正,才能避免灾祸。
“我给他开了一些平泻温补的药,让他平时多补水,可以用一些阴柔的环境来缓解阳亢,最重要的是保持心情舒畅,不要老是愤怒悲伤。几个月后他来找我,说头痛大大缓解了。他对我好像很有兴趣,问了我许多跟我研究有关的问题,然后他就开始每个月给我生活费了。多亏这笔钱,我才能采购实验仪器和山上采摘不到的药材。”
“是你让他戴女人首饰的呀……”
“我没那么说,当然这也可以,关键是你的心境、心态要柔和。”
“你有钱了为什么不搬到别的地方,自己买个房子?”
“哪有那么多,都花完了,你不知道我的开销有多大,木柴费,油费,蜡烛费,硝石费,还有各种稀有药材的采购费……根本没有剩的。”
我开始不太想让他跟我们一起走了。黄承彦说钟迪可能是唯一了解他父母秘密的人,说不定他知道些遗言的内幕,在这里就可以解开?我便问道:
“你父母的遗嘱涉及到的阵法,你有没有什么头绪呢?”
“嗯,我知道,他们肯定是把他们以前研究的物品、器具和笔记都藏起来了,需要破解那个阵才能找到!”
“你知道那个阵怎么破解吗?”
“不知道,至少需要叁个点位才行,他们应该是告诉我舅舅了吧?求求你带我走吧,我真的好想快点见到他——”
“等,等一下……听说你父母是中毒而亡,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嗯,我猜他们长期尝试不同的药剂,把身体搞坏了吧,我现在也有一点这种感觉……糟糕,我得注意不能英年早逝……”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他们之前在做什么?”
“就是研究长生不老药啊。”钟迪耸了耸肩,“你认识我姥爷,是不是听他讲过修道之人按照易经的方法试图得道成仙?”
“嗯。”
“他是不是还说我爸妈是旁门左道?”
“唔……”
“其实他们那种方法才是错的,他们那种方法叫做炼内丹,是一种精神修炼法,旨在通过对精气神的控制达到一种飞升的状态。有点像佛教的冥想,或者说觉悟。”
“佛教?”
“是的,二者是有相通之处,都是试图用精神操控肉体。我承认精神对肉体有一定的影响,但这远远不够,是肉体决定精神而不是精神决定肉体,占主导地位的是肉体,他们本末倒置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必须从肉体着手才能获得永生。肉体消灭了,精神也不能单独存在。且不说世界上有没有灵魂,就算有,那灵魂永生意义有多大呢?它吃不了东西、用不了东西、玩不了东西,连一个拥抱都做不到……世界上的大多数乐趣都与它无缘了。我们追求的不是精神上的永存,而是肉体上的不朽。因此我说炼内丹的做法是错的。”
我嘴唇蠕动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叁界的事。
“那你们打算怎么让肉体不朽呢?”
“这正是我爸妈和我在研究的课题。我要先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人是怎么来的吗?”
“男女交合生出来的……”
“是的,父精母血结合,在母亲体内孕育,诞生了婴儿,婴儿长大成人。也就是说,人是从一点点小生长出来的。”
“嗯……”
“人既然能从一点点小长大,长出四肢百骸,为什么世界上还有残疾人呢?”
“为什么?”
“是啊,这就是关键,难道长出一条断臂比长成一整个人还困难吗?”
“嗯……这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很大,女士。一个婴儿能够长大成人,人却不能长出一条断臂,我们可不可以认为婴儿长大成人后就失去了某种继续生长的能力?”
“唔,可以吧……”
“嗯,我们再看,老人跟年轻人最大的区别在哪?”
我摇摇头,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在于老人不仅不生长,反而在腐朽啊!老人牙齿脱落,皮肤变皱,眼睛花了,耳朵聋了,脏器功能下降……这说明老人的生命力在减弱。生命力是什么?是衡量生长与凋亡关系的一种指标。人体不是一成不变,而是时时刻刻在发生生长与凋亡的,吃进去的化为生长,死去的化为排泄,这是一种循环。当生长大于凋亡,就能保持青春活力,这个很好理解吧?”
我茫然地看着他。
“比方说,牙齿掉了,能重新长出来,器官损坏了能重新修复……这样一个人不就保持着活力吗?如果凋亡大于生长,人体就像一大块积木被一点点拆除,受损的地方越来越多,表现出来的就是功能越来越差,这就是衰老的本质啊。”
“哦……”
“回到最初的问题,为什么婴儿能长大成人却不能长出断臂?通过上述分析可以推断,从婴儿时期开始,人体内的那种生长因素就不断减弱,直至消失,这样人就完成了从出生到衰老的全过程。凋亡是永恒的,而生长是短暂的,因此人的生命也如此短暂。可是换个角度想,假如能够一直维持那种生长因素,使生长和凋亡达到一个平衡,那么生命不就可以一直维持下去了吗?”
“怎么做到呢?”
“问得好,怎么做到呢?”钟迪双手撑在后面,仰头看着屋顶那只小鸟,叹了口气,“我爸妈认为,人体的生长因素减弱,是由于人体阴阳五行不和谐导致的……”
“你姥爷也是这么说的!”
“那个不一样,他指的是精神上、环境上的调和,我爸妈研究的是人体内的运转与循环,各个器官,各个组织之间的关系……比如说五行与五脏、五感的关系,阴气阳气与体内经络的关系……他们希望重现人体在婴儿时期表现出的强大生长能力……”
“那……他们有眉目了吗?找到办法了吗?”
钟迪扁着嘴,神色寂寥地摇了摇头。
“从我记事起,他们就埋头于研究和实验,每天备药、制药、做记录,自己当自己的受试者……他们应该是没有成功吧,不然也不会中毒而死……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他们进展到哪一步,他们也没跟我说,他们所有的进展想必都记载在他们的笔记上了,只要破解了遗嘱应该就能找到……”
他仰着头,透出忧郁的目光。那一刻,他显示出超越他年龄的苍老。那是一个人在这个年纪拥有了不该这个年纪拥有的阅历而催生的早熟。
我小心而客气地说:
“那你现在研究的是什么呢?”
“我只是在重走他们的脚印,”钟迪平淡地说,“我重复记忆中他们做过的事……研究不同药物的药性,不同药性对人体气血、脏器、经络的影响,不同的内环境条件下人体会产生什么反应,哪种条件人体最健康、最舒适,冬天适合什么,夏天适合什么……与其说我是一个方术士,不如说我是个行脚医生,呵呵,世界上的草药那么多,何年何月能够收集完呢?”
他咂了咂舌,深深地叹了口气。
“看来……你任重而道远呢。”
“是啊,哈哈,前途一片黑暗呐。这么些年过去了,我连长生的门槛都没摸着啊。”
柴火呲呲地释放着热量,坩埚里的液体发出温吞的呢喃,那木制的小鸟在空中扑扇着翅膀,带着点轴轴的呻吟。窗外,太阳已经西斜了。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我轻声问,“还是像现在这样吗?”
“嗯,是啊……”
他做了个可爱而又无奈的表情,耸了耸肩。
“继续做研究?”
“对呀。”
“要是……”我斟词酌句地说,“要是一直做不出来……”
“那就做到死呗。”
他轻松随意地说。
“嗯……你不打算做点别的吗?”
“不,我早就决定把全部的生命奉献给这项事业了。”
“为什么?”
“因为我真的不想死啊。”
“不想死?你还年轻呢。”
“可是终有一天会死的,不是吗?”他对我露出一丝微笑,“每次想到死亡的宿命,我就不寒而栗。没有人能够理解这种恐惧。死亡是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孤独,绝对的沉寂……是的,我现在就很孤独,但跟死亡相比不算什么,因为……你看,今天你来了,告诉我世界上还是有人会帮助我。而死了就没有这个机会,再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再也不会有任何新事物……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不管活得多么痛苦,不管生活多么残酷,我都要活下去。”
他抿紧了嘴唇,用坚决的语气说。
“哪怕……最后失败?”
“是的,那样也算是为自己的使命燃烧殆尽,不枉此生。”
“可是……一个人走在这条路上未免太辛苦,不被接纳,不被理解,成为众人眼中的异类……”
“哈哈哈,这没什么。”他放肆地张大嘴巴笑道,“凡人不能理解,他们只会随波逐流。没做成之前,他们一起反对你。做成之后,他们一齐赞美你。前据而后恭,何其可笑!像商君变法,引来多少谗言;赵灵王胡服骑射,招致多少反对;毛遂逼和楚王之前,几个人瞧得起他?世界上的许多突破不外乎如此。”
我无言以对,他也不再说话,屋里沉默了许久,直到头顶的鸟儿用呆板的声音打破寂静,木制的鸟喙一张一合。
“六点了——六点了——”
“哦,我的药好了——”
钟迪一跃而起,把坩埚下面的火熄灭,然后从墙角拿来一个木碗,盛了大半碗药水,接着重新坐下来,端着碗,用嘴吹着气,随后小心呷了一口。
“呜噢——呜哇——好难喝——”
他把被染成褐色的舌头伸了出来,一脸苦相地惨叫道。
“你在喝什么?”
“治胃病的,我脾胃不好……呜诶,好苦啊,这几种药是不是不能放在一起,太难喝了,我感觉自己的头跟屁股调换了似的……”
“你喝的什么药?”
“一些常用养胃的,还有属土的食物……我命里缺土,但我又是水命,命比较强,必须杀一杀,或者找个人让我克泄一下……开个玩笑。”
他放下碗,爬到床上,从枕头底下抽出一个本子和一块石墨,他摊开本子,趴在床边,用石墨在上面写着,一边在嘴里喃喃自语:
“石斛……黄芪……芍药……糖……不能放在一起……下次试试山药……和南瓜……”
他写完站起身,叉着腰眺望着窗外的夕阳,说:
“哎呀,时候不早了,你要在这里吃晚饭吗?”他转身看着我,“我很愿意尽地主之谊,但我没什么能款待你,只有一些粗粮……”
“不用了,谢谢,我回旅舍吃。”
我不太好意思麻烦他,也站起了身。
“好吧……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我明天决定了告诉你,好吗?我不能保证,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行……知道回去的路吗?”
“嗯,知道,谢谢。”
我走到门口,手刚放在门把手上,钟迪突然叫道:
“嘿,要我给你算一卦吗?”
“啊?”
我转过身,不解地看着他。
“想不想算一卦,我算得可准了,免费哦~~~”
“呃,不用了,谢谢……”
“来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哟~~~”
“嗯,不用了……”
“求求你算一卦吧!!”
他泪眼汪汪地扑过来哀求道。
“呃……为,为什么?”
我背靠着门,尽量不要露出嫌弃的表情说。
“因为……我想多了解了解你……其实我有点那啥,爱打听,我要是女的就加入村口的长舌妇队伍了……”
“自己说自己哦……”
“诶嘿~~我对你很有好感,很好奇,能不能让我给你算一卦?”
他可怜兮兮地从下往上看着我。
“好,好吧,能不能先松开我的手?”
他笑嘻嘻地立刻松开了。
“那你算吧。”
我抱着双臂,站在门口说。
“请告诉我你的生辰八字。”
我记不太清,但觉得反正是个玄学也无所谓,就以二十二岁的申时告诉了他。
“嗯嗯……唔姆唔姆……哼哼……”
他闭上眼睛,皱着眉头,掐着手指。
“哦,原来如此……嗯哼嗯哼……呼姆呼姆……我知道了。”
须臾之后,他睁开眼睛看着我说。
“算出什么了?”
我不抱期待地说,但钟迪的表情变得严肃了。
“你是阴木,你命里有许多阳火,还有些阳金,这些都是消耗你的。但你命格较弱,不能耗泄,而要滋补,可是你没有比木,水也少,这样看来一生会比较操劳,比较辛苦呀。”
“是吗?”
“嗯……建议你多点关爱自己,少去为别人操心,或者说先照顾好自己再管别人,多点接触水……你是女的,本来就有这个条件……啧,你是不是刻意去做了那些刚烈、阳刚的事?”
“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经常承担类似重体力劳动,争斗,杀戮之类的活动?”
“唔,是吧……”
我有些惊讶地说。
“那就对了,你最好减少这类活动,做些文静舒缓的事,比如表演、讲话、文艺、女工之类的……”
“哦……我现在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你把自己消耗得太厉害了,就像蜡烛燃烧得太快,花太早凋谢……这样是不能长久的。”
他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我。
“啧……看你的面容这么红润,不像是损耗之人,你平时有什么补充吗?”
“什么补充,没有啊?”
“嗯,总之为你着想,如果你想长期保持这种良好的状态,就要注意爱惜自己、保存自己,不要太拼命了。”
“好的……”
“呼……开心了。”钟迪长出一口气,笑眯眯地说,“可能你心中的火焰不光消耗你,也是你的支柱吧……总之,祝你好运,保重了,很高兴认识你。”
我站在门边,犹豫了片刻,随后说:
“那个……能不能帮我算一下运势?”
“运势?行啊,要算什么运势?”
“恋爱……”
“唔嘿~~唔嘿~~果然是这个呀~~”他捂着嘴坏笑。
我羞得低下了头,脸颊发烫。
“好吧,来这边,请你心中想着要占卜的事情,把手中的钱扔到地上……”
他交给我叁枚铜钱,让我抛出来。他点上一支蜡烛放在地上,拿着本子在旁边记录铜钱的正反面。重复六次后,他在本子上画出了六条长短不一的横线。然后他咬着拇指盖,神情专注地盯着那六条线。
“唔唔……是这个卦……姆姆姆……我想问一下你爱人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他的也要吗?”
“对,卦里分别有一个爻代表你们两人,都要知道。”
“嗯,我只知道年月日……”
之前制作蜀国通行证的时候,因为要记录身份信息,所以我见过松铭的出生日期,但不知道是哪个时辰。
“没关系,有年月日就行了,最后一个对你不重要。”
我便告诉了钟迪。
“哦……他是阳火,他就是那个火……”钟迪若有所思地大大点头,“嗯呐嗯呐……我明白了,请听好了,”他郑重其事地竖起一根手指,凝视着我的双眼说,“这个卦的卦象辞是:此身抱薪,可负丹鼎。炉火纯青,利永贞,吉。杂则不济。”
“什么意思?”
我有点好奇而紧张地问。
“这个卦表示的是柴火燃烧,炼鼎里的丹。就是古代的炼金术,你明白吗?”
“明白。”
“古代因为技术落后,火焰的温度不高,要想炼化金丹,必须要使火焰纯净地燃烧,才能达到相对较高的温度。如果不纯,温度不够,就炼不出,这个懂吗?”
“嗯。”
“你和你爱人的关系就是这样,你们有能力炼丹,‘此身抱薪,可负丹鼎’意思是你是良好的木柴,又有献身精神,可以承担起炼鼎里的丹的责任。如果你的火焰纯净,‘炉火纯青’,那么就万事顺利,可以修成正果,吉。反之,如果火焰里有杂质,温度不够高,就‘不济’,不济就是不成功,不能炼化出金丹。这里还有另一种解释,如果鼎里的金石过于混杂,也不能成功,不能达到你们想要的效果。不能这个也要那个也要,要统一和专一。”
(燃烧自己……火焰纯净就能修成正果……有杂质就不行……要统一和专一……他是火……是我命里最多的火……要注意保养自己……照顾好自己……做温柔的事……)
“嗨,还在吗?”
“哦——”我刚才太专注地思考,没发现钟迪在冲我招手,突然才回过神来,“嗯,好,谢谢你……”
“怎样,我说得准不准,嗯?”
钟迪挤眉弄眼地用手肘捅了捅我。
“我,我不知道啦……”
我红着脸,不敢看他,转身去开门。
“哎哟,哎哟,哎哟哟——”
“怎么了?”
我听到他的呻吟,连忙扭头,只见他抱着自己的肚子,脸色发白。
“肚子怎么疼了……哎哟喂……肯定是刚刚喝的药……该死,这几种药材真的不能放在一起……”
“你没事吧?”
“没……让我出去方便一下……啊嘶噢……”
他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我赶紧给他让开。
“记得把头跟屁股换回来!”
我对着他蹒跚的背影调皮地喊道。
他回头递给我一个怨恨的眼神,一溜烟跑进了对面的树林。
我轻笑出声,走出房间,带上了门。随后独自回到了村里的旅舍。
晚上我静静思考,假如我们不带钟迪一起走,在我们去西域期间他会怎么样呢?考虑到他的志向和他所处的环境,这里面有不少变数,比如曹操可能去世,生活费就没有了……同村人可能把他赶走……战火可能延烧到江北,他可能被迁往其它地方……任何一种变动都有可能失去他的行踪,好不容易找到的,我们不能承受这种风险……
(最好把他带上吧,多一个人就多一个人了……这样的话得把他接过来……松铭可以飞过来接他,这不成问题,问题是我该怎么回去?)
我知道回到蜀营就能见到松铭,但是魏军营地戒备森严,要偷偷溜出去并不容易,当初我能闯出蜀营纯粹是因为蜀军忙着入城安置,营地空了一半,守卫松懈,马匹没有集中管理。
(在交战的时候寻找机会吧,到时候应该可以趁着混乱逃走,或者干脆临阵倒戈,加入蜀军……)
我为这种想法感到羞耻,自己似乎越来越没有道德底线了,先是背叛了蜀国,现在又要背叛魏国……虽然我本来就不是真心要加入魏国,但欺骗的事实无法改变。
(真的不想再做这种事了……就像钟迪说的,我应该远离打打杀杀,做一个女孩子该做的……回到松铭身边就好了,他会为我遮风挡雨,我不需要再战斗……)
蓦地,那份一直被我封锁在心底的情感涌动了起来,大有喷薄而出的势头。
(曹操说他是我哥哥,这是真的吗……)
其实我一直隐隐有这样的怀疑,很多地方都看出端倪,他跟我大哥的关系,他管家对我的态度,别人对我的称呼……他说跟我是同村,但他明明是城里的大户人家……还有他对我的态度,如果是兄妹,那或许就说得通了……
想到这儿,强烈的情感岩浆一瞬间爆发出来,几乎把我撕裂、把我淹没,我揪着胸口,大口喘气……
(如果他是我哥哥,那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进一步的,我想到他要寻找的人就是我的母亲,他的悲痛就是我的悲痛……
(母亲……母亲……)
我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第二天昏昏沉沉地去见钟迪,告诉他我的计划,让他在这里等我们来接他。他喜不自胜,跳起了一种战舞。我没有心情跟他开玩笑,到蔡府跟少主辞别后,便跟向导一起离开了蔡家村,原路返回。
回到樊城,向魏王汇报了行程后,便是紧张有序的战前动员。军队在城外集结起来,我的印信也在赶制。两天后,军队集结完毕,粮秣队伍已经先行出发了,我领到了一枚将印和一张通行证。
按照魏王的计划,第一阶段我要假扮逃犯骗房陵守军打开城门,因此暂时没有单独率军,而是跟着曹操本人行动。他身边有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经介绍是他的贴身侍卫,虎侯许褚。
大军进抵至距离房陵城十里左右的地方安营扎寨,偃旗息鼓,沿途遇到的所有土着都杀了,避免泄露行踪。
魏王带着我们几个随从前去探查敌情,我们爬上崎岖的山路,登上一座小山,拨开齐腰高的杂草,眺望着房陵城,城外梯形的田埂和村舍都很整齐,车马行人在道路上鱼贯往来,一派平和的景象。
魏王指着那里说:
“云禄,你说东叁郡土民作乱,看来不像啊。”
“大王,臣妾离开时确实如此,不知为何变成这样……”
“莫非玄德有所预警,加强了当地的治安……”魏王微微蹙着眉毛,自言自语道,“云禄,你离开前,蜀军可曾戒备我军从这里进攻?”
“大王,蜀军没有这样想,他们只是想借助东叁郡的力量支援襄阳。”
“嗯,这是合理的,我军应该尚未暴露……今夜孤率一千轻骑在山下埋伏,你带十几个人扮作逃犯让他们打开城门,孤随即领兵突入,彼必无防备,大部队随后掩杀,可下此城。”
“是……”
我不太明白魏王的计划要怎么执行,从这座山到城门的距离,骑马大概要五分钟,假如我让房陵城的守军打开了城门,然后告诉他们魏军埋伏在外面,让他们赶紧关上门……我知道跟我一起假扮逃犯的那些人会在城门制造混乱,阻止守军关门,但不超过两分钟我就能把他们全部解决,魏军根本来不及杀入城内,而我可以顺利回到蜀营,一举两得……
(曹操怎么会制定这样的计划,他是不是误判了骑兵的速度?)
身为凉州人和一名战士,我对战场上距离与速度的把握很有自信,尤其是骑兵,这个地方不是平原,而是凹凸不平的土路,还带着坡度,马蹄在高速奔跑中极有可能落空失陷,队伍中只要有一个人拌住,后面一列都会受到影响。
(不想了……反正今夜过后就能回到松铭身边,跟这一切说再见……)
当晚我换上囚服,把通行证藏在衣服里,跟其他十几个同样假扮囚徒的人穿过旷野,来到城下。我知道身后不远处山脚下的阴影里藏着一千名蓄势待发的骑兵,虎视眈眈,一股紧张的情绪顿时升了起来。
城门在宵禁期间自然是紧闭的,城墙上燃着火盆,卫兵厉声喝道:
“站住,什么人?”
“我是蜀将马云禄,我认识你们领导刘封和孟达,快开门!”我叫喊道。
一段难忍的沉默,几分钟抑或十几分钟?不清楚……随后有个人出现在城头,大声说:
“你是谁?”
“我是马云禄,我是蜀国人,让我进去,我认识你们领导——”
“我是房陵统帅孟达,你是马云禄?”
“对!”
“把火把照起来!”
一只火把扔了下来,掉在地上,我走过去捡起来,举着火把抬头看着上面,火焰把我的半边脸烤得发热。
又是一阵沉默。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听说你被吴国抓走了?”上面的人大声说。
“吴国把我移交给魏国,我在前往宛城途中逃了出来,逃到了这里!”
“你旁边那些是什么人?”
“是跟我一起逃出来的蜀国俘虏!”
“就是你们吗?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了!”
第叁次沉默。
“你怎么逃出来的?”
“我们集体暴动逃出来的!”
“怎么没有人追捕你们?”
“我……我们都分开了,原本有几百人,我们几十个人往这边跑,没看到追兵!”
第四次沉默。
我的心脏咚咚直跳,我有种冲动,现在就把魏军的埋伏说出来,让蜀军知道我是站在他们这边的,但理智地考虑一下,蜀军如果知道魏军逼近,肯定更加不会开门……要是单独逃跑,荒郊野岭的能跑到哪去呢?魏军知道我跑了就会大举发起进攻,要是他们把我污成间谍就遭了。
“你们站在那别动!”上面的人大声说。
我不安地等待着。黑暗中,一个刺耳的声音陡然响起,这声音宛如指甲在铁板上刮擦,又好似酝酿暴雨的闷雷,既尖厉又沉闷,让人很不舒服。
吱吱呀呀,城门动了,后面透出薄如刀片的光线。我喜出望外,迫切地注视着这两扇巨大的门,它们很慢很慢、一点一点地打开,发出碾碎土石的摩擦音……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不快一点……我已经准备好了,呼吸又轻又浅,全神贯注……只要进去,就把实情相告……
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五分钟,城门基本全部打开,一行人举着火把走了出来,为首的是孟达,他诧异地上下打量着我,说:
“真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你怎么会——”
“快进去!魏军在外面,快!”
我厉声喊道。
“什么?”孟达脸上露出迟钝的疑惑神色。
“快!”
哨声响起,我扭头一看,一个假扮逃犯的人吹起了哨子,这是约定好的信号,代表可以进攻了。
竹哨的声音响亮、尖锐而悠扬,在夜空中回荡,震得我耳鼓发痒。
同行的魏军士兵纷纷从衣服下亮出短刀,冲杀上来,我立刻抓住孟达胸前的铠甲向后一拽,让他躲过了旁边刺过来的小刀,然后一个侧蹬腿把那个魏军士兵踹倒。
“借剑来一用!”
我一边吼道,一边从呆愣的孟达腰间抽出剑,转身刚好架住另一个人劈下来的短刀,双手一转把刀格开,然后顺势从上往下斩开那人的胸膛。
“快进去!”我扯着孟达的肩甲吼道,“快进去,把城门关上!”
轰隆隆,这仿佛远处惊雷的声响预示着骑兵开始行动了,那是千匹马奔腾的声音。我扭头朝后方看了一眼,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但毫无疑问魏王正率领着突击部队赶来。
少数魏军士兵在门口与蜀军缠斗,其余大部分涌进了城门,里面响起了呐喊,他们要夺取城门的控制权。
“怎么回事——这,这是怎么回事——你——”
孟达倒在地上瞪着我,惊恐万状地叫道。
“魏军埋伏在那边的山下,想骗你们打开城门,快把城门关上!”
我大喊一声,不再理他,径自沿着城门的甬道冲了进去。
城门下正在发生混战。我一边朝着最激烈的地方赶去,一边把沿途遇到的所有魏军士兵砍翻。
穿过城门,我左右张望,发现魏军士兵分成两拨消失在城墙里。我急忙跑到左边那里,看见紧挨城门的墙脚下有一扇门,里面有楼梯,上面传来惨叫。城墙上的守军正沿着长长的阶梯跑下来。
“快把门关上,魏军要来了!”我对他们大喊。
他们一脸惊慌地冲进那扇小门里,我尖叫道:
“快去关门哪——”
“门轴在里面!”一个士兵叫道。
“什么?”
我尾随他们冲进那扇门,登上木梯,来到一个逼仄的石板夹层,地上躺着许多尸体,有蜀军有魏军,来到这里的魏军士兵都死了,蜀军士兵正在扑灭一个磨盘上的火焰。这个磨盘上有许多把手,有几个被烧焦,有的断落掉在了地上。磨盘下面有一根粗粗的柱子,穿过地板。
“快,叫城门班来推磨!”一个蜀军士兵喊道。
一个士兵转身冲了出去。
“这是什么?”我说。
“这是城门轴啊——”
“城门轴……为什么……你们这不是吊门啊……”
“什么?”
“为什么不去下面把门关上?”
“只有用这个才能转动城门啊——”
我震惊了。这种磨盘,我以为是吊门专属的,用来转动铰链,就像襄阳城监狱那样。我从不知道普通的城门也要用到这个。
我二话不说,扭头冲出去,噔噔噔地窜下木梯,来到外面。战斗结束了,那些穿囚服的人的尸体都躺在地上。孟达一见到我就大吼:
“你站住——这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解释清楚——”
“快把门关上,快叫人来推门啊!”
我没有理他,跑到城门下面,两扇厚重高大的城门依然敞开着。透过城门甬道向外望去,远处黑影浮动,马蹄声越来越响,大地开始震颤。
我看着这巨大的门扉,似乎明白为什么没人来推了。这包着铁皮的大门顶上跟城墙有些微的缝隙,可以看见中间连着一根柱子,就在靠墙的那一端。
刹那间,我明白城门的结构了,它就像一面旗子,旗杆就是它的轴,穿过顶上的城墙,在那个夹层里面用磨盘控制,转动磨盘带动杆子转动,再带动城门。
而城门打开的时候几乎挨着两边的墙壁……我侧身钻进去,只能走几步,我站直身体,后背和手肘贴着城墙,脚尖顶着城门,根本发不上力,也没有多余的空间在这里塞更多的人。在这里推门是不现实的。
我侧身挪出来,又噔噔噔地窜上木梯,冲进那个夹层,现在我知道城门就在我的脚下。五个壮汉正围着那个磨盘,一人扶着一个把手,好像使出了吃奶的劲推着它,但磨盘却纹丝不动。
“快点——快点啊——”我叫道。
“不行了,断了几个把手,少了几个人的力!”有个士兵说。
我再次冲下楼梯,来到城门边,仔细检查着大门下面的结构,发现那根轴是卡在一个石臼里面的,而大门底部好像是挨着地面的,难怪摩擦力这么大。
我攀住厚厚的门沿,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后拉。
“喝啊啊啊啊——”
除了手指生疼之外,没有任何效果。
我走开几步,伸出手掌对着大门,大声喊道:
“万象天引!!”
无形的丝线从我的指尖延伸出去,附着在城门上,我控制着丝线收缩,试图把门拉过来。
“唔唔啊啊啊啊——”
丝线全部绷紧了,我身体大幅度地后仰,双脚在土地上打滑,门底发出喀拉喀拉刺耳的摩擦声,动了一点。
“哼啊啊啊啊呃啊——”
真气一时间接续不上,丝线断开消失,我踉跄地跌倒在地,浑身冒汗,气喘吁吁。之前我为什么能举起一条河流?是小玉传了大量真气给我,松铭稳住我的身体……我懊恼地捶了一下地面。
“大人——”城墙上传来声音,“发现大批骑兵正朝城门冲过来!”
我扭头望向外面,盔甲与利刃在黑暗中微微闪烁。我赶紧爬起身,退出甬道抬头一看,孟达在那上面。他停了一会儿,随后厉声说:
“召集将士们,守住城门,快——该死的——”
士兵跑开了,他转身从挨着城墙的阶梯上一溜碎步地跑下来,来到我面前,恶狠狠地咆哮道:
“可恶,马云禄,这是怎么回事?你,你难道是——”
“不,不是——”我尖声喊道,为自己辩解,“我是站在你们这边的——我需要进来——我没有帮他们——”
“可恶,都怪你!现在该怎么办?”
“对不起——我不知道城门是这样子开关的——”
这是实话,我没有打过守城战,这是我的一个盲点,我一直以为只有像襄阳城监狱那样的吊门才需要那么多人合力打开,才会开得那么慢。
战鼓擂响了,全城的屋顶似乎都在震动,大批士兵聚集过来,城墙上的在放箭,城墙下的排成了一个弧形,手执长矛对准了门口。
“敌人要冲进来了!”
“我们不要守了,逃吧——”我对孟达说。
“你说什么?”
“魏军是魏王亲自率领的主力,你们打不过的!”
“什么,该死的,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这个叛徒!”
“不,不是的——”
“还说不是,就是你把敌人引过来的,这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你们里应外合串通好的,不是吗——”他愤怒地大吼,“你这叛徒,看我先杀了你——”
他一剑向我砍来,我举剑挡住。
“来人,给我把这个叛徒就地处决——”
“不——我不是——”
长矛向我刺来,我侧身躲过,不得不转身沿着与城墙平行的通道跑,身后是一群追兵。
这下该怎么办?我可以一个人逃跑吗?不行,因为另一侧的城门因为宵禁肯定也是关闭的,而我没有能力把它打开。
我内心火急火燎,当我跑过叁条街的时候,后方猛地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响动,我回头一看,魏军骑兵冲了进来,呐喊声、呼号声、撞击声……乱作一团。
蜀军负隅顽抗,失败是注定的,既然魏军已经进来,这座城市必然会陷落,就算我跟蜀军并肩作战也无力改变这一点,魏国知道我叛变,会把我囚禁起来。
剑尖剧烈的颤抖昭示着我内心的动摇。
如今只能继续跟魏国合作,再找机会……
我咬紧了牙关,忍着内心十二万分的不情愿,一个急转身,伸出手掌对准最前面拿长矛的一个士兵,大吼道:
“万象天引!”
他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加速朝我飞来,没等他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的胸口就撞上了我手中的剑,剑从他的背后穿透出来。我松开剑柄,夺过他手中的长矛,任由他倒在地上,心里说了声:抱歉。然后开始收拾追捕我的士兵们。
等我收拾完,我擦了擦脸上的血污,顾不上喘口气就往城中心跑,现在必须确保没有人从城里逃出去,尤其是孟达,不然他们通风报信,别的城市就会知道我加入了魏军,那我就见不到松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