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之毒
“小玉,好痒啊……”
在夜色的掩护下,负责在岘山一带截击吴军的蜀军部队沿着通往江陵的大路有序前进,除了甲胄碰撞和行军的脚步声外,这批人马始终保持着静默。
“别钻进我胸口……”
部队前进的左手边是在黑暗中咕嘟作响的江水,右边是影影绰绰的岘山,这条依山傍水的险路将会一直持续到长坂坡,是晚些时候把吴军引诱过来进行围歼的伏击点。伏击部队已经从大部队里分离了出去,隐没在了山上。
“人家有点困了嘛……你不让我待在这儿,那我去马铁那里咯……”
而负责前往长坂坡诱敌深入的是由主将关平带领的部分精锐,松铭、小玉和我都在其中。长长的队伍擎着火把,宛如一条蜿蜒的火蛇。
“不,不用过去……让你待这儿就是了……”
我嘟哝说话的对象,是一只脑袋从我的领口钻出来的小狐狸。没错,是小玉变的。它的毛发柔顺光洁,脸庞有一点圆圆的,看上去还挺可爱。它说话时发出的是类似婴儿般的声音,咿咿呀呀,但是性格是原本的性格……毕竟是同一个人嘛,因此听到它用那种尖细可爱的嗓音说着骄傲任性的话,总觉得既有点好笑又有点莫名火大……
基本上松铭参加战斗,小玉都要陪同,指导我使用神通力,保护松铭的安全。温泉镇遭遇战时,小玉就是以这幅面貌与我们并肩作战,帮助我彻底掌握了引力。她本是很厌恶战争的,但是为了松铭的安全不惜委屈自己,寸步不离地陪着他……她对他的感情并不像她平时表现的那样无所谓,其中的深情厚意我能体会到……
我自问我的感情有她那么强烈,那么执着吗?有的,绝对有,为了松铭我也可以牺牲一切……
松铭在我旁边骑着马,他说过出发后要把会议的详情告诉我的……我稍微扭头看了一眼,后面有十几个士兵马上放着麻袋,里面不知装着什么东西,似乎沉甸甸的。我拽了拽缰绳,策马靠近松铭,低声说道:
“松铭兄,那些麻袋是做什么的呀,你们昨天开会讨论的跟这个有关吗?”
“对。”松铭挺了挺腰,扯着辔头也向我靠近了一点,我们俩几乎腿挨着腿,他放低声音说,“这是昨天开会研讨出来的对策,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么说或许有点可笑,之前的秘密都泄露了……但是这件事意义尤为重大,而且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中,所以是可以管控好舆论的。”
我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它的严肃性。
“那些麻袋里装的都是尸体。”松铭微微向我倾身,小声说道。
“尸体?”我用口型说话,脸上有点掩饰不住惊愕。
“是的,是从隆中带过来的。”
“为什么?”我瞪大眼睛。
“你知道,吴军对待江陵的百姓很好,这导致有家属在那里的士兵普遍产生了厌战情绪,军队中甚至出现了逃兵,这种现象有不断恶化的趋势……”
“是的,我听他们说起过……”我点点头,低喃道。
“领导层讨论过后,决定从根本上扭转这种局面,也就是说让我们的士兵意识到吴军对待他们的亲人并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好……”
“那要怎么做?”我疑惑地问。
“嗯,假如吴军杀害了江陵的百姓,还曝尸郊外,那就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我们的士兵知道后,一定会同仇敌忾,把吴军看做不共戴天的仇人,自然也就不会逃跑了……”
“可是要怎么……啊——”我倒抽一口冷气,“难道——”
我再次扭头看着身后那些麻袋,它们在我眼中的形象不同了,在麻袋里面滚动的那些东西突然令我产生了强烈的错愕、嫌恶和作呕。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样……”松铭平淡地低声说,扫了我一眼。
“他们怎么能这样?”我震惊而厌恶地说,差点忘了压低声音。
“其实……是我提的建议,”沉默片刻后,松铭轻声说,“我建议他们把平民的尸体运过去,投到沮漳河里,让我们的士兵看到……”
我不敢相信地瞪着他。
“抱歉,我知道这样不道德……”他把目光投向了前方,神色还是很平静,“但是在战争中,有时候迫不得已……”
“你这样做跟魏军在温泉镇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区别?”
他沉默了。
我有点苦涩地反刍着自己的心意……刚才我还对他的爱信誓旦旦,如今却不禁有点动摇……他的冷酷残忍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对他真的足够了解吗?他还会有什么超出我的想象?
“你们这样做有用吗?”我克制不住对战略计划的在意与好奇,便暂时勉强把不满放到一旁,“你们是不是把隆中的居民给……杀了,想伪装成江陵的百姓?”
“对。”松铭略微颔首。
“你们不怕露馅吗?”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说,“这附近的村落都集中在隆中,方便下手……这样做其实有一个好处,蜀军没有人在隆中有熟人,因为之前这里一直是魏国的领土……另外,负责运送尸体的士兵都是家不在江陵的,忠诚有所保障……”
“所以我们才会被选入这个队伍吧?”我不由得带着点挖苦的语气说,“我们最‘忠诚’了。”
“不光是这样……”松铭似乎有点愧疚地低下头,“他们知道你骁勇善战,等会儿实际的抛尸任务要我们来执行。”
“怎么执行?”我下意识地用有点厌恶的口吻问。
“等会儿我们接近长坂坡之后,我们这支运尸小队会与诱敌部队分头行动,”松铭小声冷静地说,“大部队会继续前进,引诱吴军进入伏击圈,我们将伪装成吴军从侧翼绕到他们后面,避开战斗,直接前往当阳桥……”
“怎么伪装?”
“我们仿制了成套的吴军制服……”
“那口令对不上怎么办?还有令牌和印信,要是敌人让我们出示呢?”
“没关系,我们不需要伪装得那么像,这里需要我来协助,”松铭沉着地说,“我会飞到空中给你们指引方向,尽可能避开吴军……我们到了当阳桥后就把尸体扔进河里,一切顺利的话,那个时候吴军应该已经中了我们的埋伏,被迫撤退,我军乘胜追击,来到当阳桥,就能亲眼目睹一切了……”
我抿着嘴,在头脑里推演了一下整个计划……很冒险,变数太多,但是作为一条奇策来讲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案了……
“那万一遇到了敌军,被识破了怎么办?”我问。
“那就只能靠你了,我们不要恋战,且战且退就行了。”
我怀揣着一丝不安,跟随部队抵达了长坂坡的入口,这里岘山逐渐变得低矮,化作了一片开阔的斜坡消失不见,或许这就是长坂坡名字的由来。
部队停下来驻扎,关平单独带领着运尸队登上矮山,找了一处不太茂密的小树林,让我们在这里穿上吴军制服,跟我们讲了稍后的作战计划,也就是刚才松铭讲过的更详细的版本:我们将在这里等到天明,然后诱敌部队进入长坂坡佯装撤退,引诱敌人追击。运尸队在这个树林里埋伏,等到吴军大部队经过后,便绕道长坂坡侧面潜入当阳桥,抛尸后即刻返回。
“松铭兄,我感觉吴军的推进速度好像有点慢……”我们纷纷穿好制服,在夜阑人静的树丛中等待时,我轻声说,“我们自己驾车,半天就从襄阳到江陵了,对不对?为什么吴军一天半了还没到岘山呢?”
“可能是他们想步步为营,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公主的缘故吧?”
松铭缓缓地来回走动,脚踩在枯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公主?”我扶着双膝,坐在一墩半大的树桩上,不解地问。
“根据我们从江陵得到的情报,吴国的公主似乎参加了对江陵的袭击,现在应该是随军行动的。”
“哪个公主啊?”
“嗯……”松铭的目光好像投向了不远处藏在树林里的马匹,它们的头低下来聚在一起,偶尔从鼻腔里发出宛如潺潺流水般的声音,仿佛在说悄悄话,“应该是吴侯的妹妹,曾经嫁给主公的那个。”
“孙夫人?”我有点惊奇地问。
“对。”
“她来做什么?”
“不清楚……我们这边只是看见了她的仪仗队,别的都不知道,可能因为这个拖慢了他们的行军速度吧……”
“哦……那吴侯也来了吗?”
“没有,”松铭摇了摇头,“江陵方面的吴军统帅是吕蒙,主要将领有陆逊,甘宁,蒋钦……”
我神思恍惚地看向远处,越过匍匐的荆棘和灌木丛,外面视野开阔,山脚下驻扎的部队历历在目,灯火阑珊……孙夫人怎么会上战场呢?她跟我不一样,我是一个战士,她是一个公主啊……
不会有人逼她,她是自愿的……什么能让她甘愿忍受军旅生活之苦呢?
我漫无边际思考的时候,一阵窸窣,关平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弯嘴囊。“你们休息吧,周围有人站岗,”他一边说,一边把皮囊递给松铭,“养好精神,明早有一场硬仗要打……喝点,暖暖身子?”
“酒吗……不用了,谢谢。”松铭礼貌地说。
关平递给我,我微笑着摇了摇头。他自己对着嘴仰头闷了一口。
“公子,最近襄阳城战事还顺利吗?”松铭问。
“嗯,挺顺利的,”关平用手背抹了抹嘴,说道,“先生的计策真灵啊,自从我们让于禁当了伏寇将军去喊话后,襄阳城的守军开始动摇了,不断有人逃跑——”
“他们怎么逃跑?”我好奇地问。
“城墙上被我们打出了几个豁口,那些人趁着夜晚从豁口滑下来,”关平说,“不过大多数人都活不了,逃跑的时候被城上的守军打死了……我们尽量接应他们,但我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出来,所以也没办法做得很好……那些逃到我们这边的士兵,见我们愿意接纳他们,都感激涕零呢……他们说曹仁为了维持军纪杀鸡儆猴,想起到威慑作用,搞得城内人人自危……”
“哦……”松铭淡淡地点点头,“樊城怎么样了?”
“回到魏国手里了,”关平干脆地说,又闷了一口,“也好,压力小了不少……”
两人有一会儿没说话,好像各自在走神,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问出那个一直藏在我心中的疑惑:
“公子,为什么你们平时不把这些消息告诉我们呢?”
“没有人通知你们吗?”关平显得有点惊讶。
“是啊……我们一直留在营帐里,一个来通知的人也没有,什么都不知道……”我很难不在话语里带上一点埋怨的语气。
“啊……”关平一时语塞,似乎有点尴尬,“那这就是家父的决定了……”
“为什么呀?”我尽量用委婉的语气说。
“唔……这话由我来说可能不好……呃……总之这不是你们的问题,你们没有错,我可以保证。”
关平一开始有点局促不安,后面又像是在安慰我们那样讲话。我跟松铭交换了一个眼神,他铁灰色的眸子隐藏在黑暗中,表情比平时还要捉摸不透。
“好了,不打扰你们了,你们睡一会儿吧,到时候我会来叫你们,待会见……”
关平略一行礼,然后转身走了。我扭头看向周围,小队的成员们都靠着树干,或站着或坐着,好像都睡着了。在我胸前,小狐狸把它的小肥头挂在我的领口呼呼大睡,口水流了下来,我有点想捏它的脸……
我把银月枪靠在树干上,自己则嫌脏不愿意那样做。在我坐在树桩上,困得点了几次头之后,松铭来到我身旁,让我靠着他。我头贴着他的腹部,他轻轻搂着我的肩膀,这感觉很安心……
他不是一个坏人……在将要失去意识之前,我朦朦胧胧地想要为他辩护……他本性不坏,他只是为了更早地实现他的目标,一个远大的、崇高的目标……为此,做出一点牺牲也是在所难免的吧……
一阵响动把我惊醒,睁开眼睛,天熹微发亮,小队成员们已经在整理装备,好像要出发了。松铭跟我阖眼前最后看到的如出一辙,一动不动地站在我旁边,好像我只眨了一下眼睛。我揉着眼睛站了起来。
“抱歉,你累了吧……”
“没事,”他柔声说,扭了一下肩膀,“坦之来通知我们了,他带领诱敌部队即将出发,让我们做好准备。”
小玉在我胸口哼唧了一声,还在睡,口水竟然滴到我裙摆上都是,这小妮子!我强忍住把她叫醒的冲动,望向山脚,果然大部队已经收拾好了营地,正在向前移动……
几分钟后,军队消失了,四周归于清晨特有的寂静……我们小队每个人牵着自己的马匹,上面放着一个麻袋,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等待着预定的发展……
太阳升了起来,光线透过树林,我们都蹲了下来,潜藏身形。远方似乎传来嘈杂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激烈,随后长坂坡扬起了烟尘,一支军队出现了,乌泱泱一片向这边移动。
随后另一支军队从烟雾中杀了出来,显然在追赶前者。双方很快来到了山脚下,无数人马践踏土地的声音与震动来势汹汹。
第一支出现的军队正是关平带领的诱敌部队,我看见他们一边撤退一边扔下武器装备。后面的军队是吴军,看来计划是顺利的,他们上钩了……
就在我暗自庆幸的时候,吴军打头阵的人令我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不会看错,那一身红妆是个女子,骑着马,手里拿着一把长弓,身后背着一个箭筒,正在用娴熟的技巧射箭,身后有七八名骑兵,看装束也是女的。
只见她箭无虚发,每次放箭都必然命中我军的一个士兵,被射中的士兵无一例外都跌落马下。
在这群女子队后面将近一百米处,吴国大军赶了过来,为首的一个人拿着一把锁链勾镰,喊声大得山上隐约能听见,在清晨的空气中带着回响。
“公主——快回来——”
我问询地看了松铭一眼,他蹲在一簇草丛前,扭头对我颔首。那么那个穿红妆的女子就是孙夫人了。我仔细盯着她看,她好像是一副狂热的表情,不管不顾地催赶身下的坐骑加速,转眼间就冲了过去,看不见了,她身后那些人好像在拼命追赶她,大军浩浩荡荡经过山下,尘土漫天……在军队末尾出现了一辆带着巨大华盖的华丽马车,后面跟随着由仆僮、侍婢和捉刀卫士组成的庞大车马队伍……他们消失几分钟后,繁杂忙碌的气势才渐渐平息下来。
“该行动了。”松铭低声说,起身招呼队员集合。
我也不再多想,摒除杂念专注于眼下的任务。我带头下山,跟随在上空飞行的松铭贴着山脚向西侧前进。走了大概半小时后,我们转了一个几乎九十度的弯,表明我们兜了半圈,绕到了长坂坡边缘,开始向南前进,进入了开阔的缓坡。
途中有几次松铭挥舞着一面旗帜,示意我们停下或潜伏,我们都迅速照办,当他加速时,我们也快马加鞭……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一条河边,然后又转了接近小半圈,开始向着东面前进,迎着光芒如万箭齐发般的朝阳。
等我们来到一座桥边,太阳已经升到半空,这里有一小队吴军把守,我们花了一些功夫把他们解决掉,然后开始倾倒尸体。
突然,松铭开始急促地来回挥舞旗子,那意思是“有危险,赶快!”,他注视着北边,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我们加快了手脚,把一个个尸体胡乱扔下去,它们有的在桥下堵塞了起来,有的顺着河流漂浮了一段距离,在岸边搁浅……
松铭旗帜晃动得更加急了,低头用目光催促着我们……他看到了什么?我心中萌生出不安……最后一袋尸体扔了下去,我们小队全员翻身上马,抬头注视着松铭,等待他的指示。
松铭的行为开始变得奇怪,他先是向西面飞行了一小段距离,然后又飞回来,双眼不停地扫视着北面,好像遇到了什么难题无法作出决定……什么事情竟然会让他陷入犹豫……我们底下的人都焦虑不安地等待着。
两分钟后,他做了一个竖起旗杆的动作,表示“遇敌,进行伪装”,随后降落下来,我们纷纷低头检查自己的制服穿好了没有……
“怎么回事?”他回到地面后,我立刻问道。
“吴军正在溃逃,整个长坂坡都有人,”松铭严肃而快速地说,“比我们预计的要早,来不及规避了……全体注意伪装,准备穿过敌阵……”
我用力点了点头,周围队员们脸上的表情也都做好了准备。
“小玉给我……”松铭伸出手说,“待会儿很有可能发生战斗,你带着她不方便……”
“好……”
我把小狐狸从胸口掏出来,交到松铭手上,他轻轻拍了拍它,温柔地催促道:
“醒醒,小玉……”
“唔……呃……有事就飞走……注意安全……”
小玉睡眼惺忪地嘟哝了几句,然后用尾巴盖住了脑袋,好像还不想起来。
松铭露出一丝无奈的表情,然后把她塞进了后背——她的尾巴还露出了一点在外面——接着直视着我说:
“小心点,有困难就叫我……如果遇到危险,我会优先保护你。”
他的潜台词是别的人都可以抛弃。
我绷紧了脸蛋,无法点头也无法摇头,目送他重新飞上了天空,稍微隐去了身形,变得半透明。我们队伍跟随他的指引,开始向北方前进。
一个巨大的华盖出现在前方,随后是一大队人马,是刚才见到的那个车队,有骑马的士兵,举着五彩麾纛的奴仆,还有擎着圆形幡伞的婢女……这帮人中间是一个醒目的红妆女子——孙夫人,她并没有坐在车上,而是骑着马,样子显得垂头丧气的。
我们双方逐渐接近了,之前见到的那个拿着锁链勾镰的男人——好像是一个军官——让马紧走几步来到了我们小队面前,指着我们大声说:
“啊,你们是哪个部队的,来得正好,去保护公主,老子要回前线支援——”
我不动声色地朝天空看了一眼,松铭连挥两下旗帜,意思是“快走,不要管”。
“你们护送公主回城,快——回去后通知城里驻防部队出来接应我们,我们中了蜀军的埋伏,损失惨重——快去,听明白了吗——”
我递了个眼色给左右两边的战友,他们会意地微微点头。随即,我猛地一踹马肚子,大喊一声:“驾!”顿时飞奔而出,向着前方疾驰。
“驾——”
战友们也大喊出来,跟着我拍马冲锋,一下子把那些吴国人甩到了身后。
“喂,你们干什么——喂——停下——”
后面有人大吼,我头也不回,只管伏低身子,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握着长枪猛冲。
“站住,你们想抗命吗!你们是谁的手下——不许跑——”
后方一阵骚动。
“不,看——他们是假的——他们不是我们的人——快追啊,别让他们跑了——”
几秒钟后有人高喊,我扭头一看,那些吴军开始调转马头,追了上来。
“哎哎——公主——公主——”
有人发出了急切的尖叫,现场一片混乱,我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也无暇顾及那么多,便重新面对前方,不停地喊着“驾!”松铭一直在前面指引着我们。
突然,我左手边一个战友“呃”了一声,倒了下来,滚落了马。我惊诧地迅速扭头看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右边也传来了一声痛苦的呻吟,等我转头看去时,只见一匹空马在嘶鸣。
我骇然地回头望去,只见我身后一个战友突然身体一僵,然后身子一歪就翻身落马,在地上滚了七八圈,背后插着一只断箭……
(什么!)
刚才被这个战友挡住视线,此刻我才看见,孙夫人在我们后面策马狂奔,拼命追赶,一边不停放箭……更让人惊恐诧异的是,她脸上竟然露出了无比激动、渴望之情,兴奋得满脸发光,那份热情好像她正在奔向的不是敌人,而是久别重逢的爱人……
她疯了……我下意识地想。
“公主——公主——回来——”
在她的身后是拼命追赶她的吴国将士,她对他们焦急的呐喊置之不理,好像根本听不到,眼睛里全是我们。
“你们别跑——”孙夫人兴奋地大喊,声音因为激烈的运动和情感而尖厉刺耳,“跟我战斗啊——”
她又放了两箭,又有两个战友倒下了。
“站住,别跑——”她放声呐喊,声音几近破音,“我的箭上有南越的蛊毒,你们想要解药,就来打败我啊——”
我心脏停跳了两拍。
(蛊……毒……?)
这个词在哪里听过……对了,是刘封告诉我们的,山民制作的剧毒,为什么孙夫人会有?
嗖嗖,又有两个人中箭了,我们的队伍人数越来越少,再这样下去等不到安全撤离就要全死在这儿了……我抬头看了看松铭,他好像正在看着我……刹那间我明白了他的心意,他在观察我是否会做出预料外的举动……
我想起了子龙曾经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保护手下的士卒,我接受了他的馈赠,不能辱没了银月枪之名!
我勒住缰绳,马扬起前蹄尖声鸣叫,差点把我甩下去。我坚定地大声喊道:
“你们先走,我断后!”
战友们从我身旁一闪而过,我落到了队伍后面,保持着这样的相对速度继续前进,同时一只手握着银月枪放在身后。
(没事的,相信我!)
我朝天空扫了一眼,试图用眼神把心灵传递给松铭。但我感觉他的眼神有点不对劲,好像随时可能冲过来……
嗡!第六感灼烧起来,一瞬间时间的流速好像变慢了,空气在我周围凝固起来,我脑子里仿佛出现了一支箭正在射向我的后背的画面……我转动手腕,带动银月枪轻轻一拨,锵的一声,一个东西从枪身上弹开了……
霎时,世界恢复了原本的速度,猛烈的气流重新吹打我的面颊。握着枪的手上残留着撞击的触感,枪身似乎还有一点点震颤。
“别跑——”孙夫人激动狂热的呼喊拍打着我的后背,“解药在我手上——来拿呀——”
嗡!脑髓中的一小部分再次灼烧起来,时间又变慢了,这次是瞄准头部的……我恰到好处地侧身扭头,看着一支羽箭擦着我的脸颊飞过,把我的一绺头发给射掉了,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世界恢复,羽箭刷的一声飞到前面,带着刺人的螺旋气流,眨眼间消失不见了。几缕发丝从我鬓角零落飘散。
(好,就这样跑到安全区域……)
突然,一股不祥的预感陡然而生,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无意间抬眼一看,只见松铭从高空显形俯冲,笔直地向我飞来。
嗡!可怕的预感再次灼烧起来,羽箭破空的呼啸声响起,然后久经沙场锻炼出的危机意识让我明白,这次有危险的不是我,而是松铭。
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我抬起头,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像孙夫人一样带着破音的尖声喊叫:
“别过来——别过来——不——我没事——”
松铭没听到,亦或是听到了也不管,他丝毫没有减速。
“不——不——别过来——”
我惊恐万状地尖叫。
一幅鲜明的画面强行挤入了我的脑子,一支新的羽箭即将命中我的后心……我猛地睁开眼,回到现实,松铭严峻可怕的脸庞赫然近在咫尺,手伸向了我……
“不——”
我发出了凄厉的呐喊。
世界天旋地转,我搞不清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整个人抱住了我,然后是一阵强烈的冲击……我恢复了意识,发现我和他倒在地上,我们的小队逐渐远去,孙夫人勒住了马,放慢了脚步,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我感受着自己身体,没有受伤,松铭像气垫一样保护了我。我看向他,心里猛地一咯噔,怎么回事,他的脸色怎么像纸一样白,他何时露出过这等惊恐之色?
“我没事……没伤……别担心……你受伤了吗?你没事吧?伤到哪儿了?”
我一边语无伦次地安慰他,一边手脚并用急匆匆爬起身,慌张地在他身体上到处察看,没有……没有伤口……
松铭撑起身子,拔掉背后的断箭,扔到一旁……啊,是箭,他中箭了!
不对,怎么了……他没有疼痛的表情,但他的嘴唇一直在颤抖……直到他伸手从背后掏出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我才反应过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世界好像缩小了,在远离我……我震惊地注视着松铭把流血的小狐狸平放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浑身仿佛置于冰窟……
孙夫人在说什么,我没听到……远处传来杂沓的马蹄声,我不在乎……小狐狸用有些空洞的眼睛跟我们对视着,然后她慢慢地向下看,似乎想找到自己的伤口,但她的伤口在背后……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箭即将射中我的时候,松铭抱住了我,转了一圈,让自己的后背承受了这一击……他本来是这样打算的,但他似乎忘了他背上有什么,那是一开始他从我这里要走的小狐狸,塞进了他的后背……
松铭的瞳孔放大了,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慌恐惧表情凝视着小玉,那样手足无措……
我想抚摸小玉,但我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小玉,这个让我又爱又恨的好朋友,她任性、刁蛮、总是霸占松铭,让我吃醋……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我负伤之后醒来,是她守在我的病榻旁,耐心地为我熬煮雪莲花,提醒我喝药,这药治好了我全身的损伤……我也不会忘记她循循善诱、一遍又一遍地指导我练习神通力,为的是保护松铭,也为了满足我给松铭治疗精气的私心……更不会忘记她平时活泼可爱的模样,像个天真开朗的小孩子那样惹人恋爱……
她是我最宝贵的人之一,最重要的朋友之一,是我生命中无可取代的两个人之一……
松铭粗暴地撕烂自己的制服,想要给小玉包扎,然而就在这时,她的身体在我们眼前发生了变化:
她开始变成人形,但并没有停留在平时那种娇小的体型,而是继续变长,变得像一个成熟的、高挑的女人那样……她的手变得蜷曲多毛,指甲变得像爪子一样又长又锋利,脸上长出了猫一样的胡须……她身后首次出现了叁条尾巴,每一条都是那样蓬松柔软,银白色的尾尖……
“小玉……”松铭脸色煞白地颤声说道,“小玉……你怎么了……”
“唔……”小玉野兽的手爪放在了自己胸口,抓紧了,爪子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她的裙子,“呕……”她“噗”地咳出一口黑血,飞溅在地上。那些血像滚烫的热油一样滋滋冒泡,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被血液沾染到的荒草立刻变得枯萎焦黑。
这种特征再明显不过了,这是毒血……这是怎样的毒素啊,竟然这么厉害,短短几分钟就侵入到小玉的血液里……
我立刻掩住了口鼻,紧急叫道:
“松铭兄,小心毒气!”
松铭却好像没听到一样,仿佛一点也不担心自己,只顾着小玉的安危。
“咳咳……咳咳咳……呼呼……”她剧烈喘息着,嘴唇发紫,“这是……怎么回事……区区箭伤……不可能这样……”
“你中了我们山越的蛊毒了。”孙夫人骑在马上,俯瞰着我们说道,她缓缓来到了我们近旁,“这种毒一个小时内就会置人于死地,除了我的解药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治疗。别担心,毒素是通过血液传播,不会因为呼吸中毒……”
“为什么你会有蛊毒?这,这不是山民土着的习俗吗?”
我吃惊而绝望地抬头看着她,松铭保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但脸色似乎变得越来越冰冷。
“你知道这是山民的习俗啊……”孙夫人说,“那你还有什么好奇怪呢,在我的故乡,到处都是占据山头的山贼,到处都是毒药与陷阱……”
“公主——公主——”
一大队人马追赶着、呼喊着她过来了,是刚才看到的车马队伍和卫兵。她不满地“啧”了一声,似乎对她同伴的出现感到很扫兴。
“没有时间了……”她好像自言自语说了一句,然后提高了音量,“解药在我这里,你们想要就来拿吧——有本事就把我抓走吧!”
我抓起了掉在一旁的银月枪,咬紧了牙关……事到如今,什么任务都不管了,无论要面对多少敌人,我都要把解药弄到手……
“是这样吗,我知道了……”
松铭低声地喃喃自语,依然保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我不由得奇怪地看着他……他怎么了?不会受的刺激太大精神错乱了吧?天哪,不要啊,我没办法同时保护他们两个人……
“公主——”那个拿勾镰的男人一马当先赶了过来,“吁”地勒住马,粗声大气地吼道,“别乱跑了,很危险啊,敌人就在前面啊——”
“来啊,你们不想要解药吗?”孙夫人没有理他,直视着我喊道。
“咕……”
我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发出不甘心的呻吟,心情沉重而紧张地看着那些侍卫和仆从赶了过来……不能退缩,不能退缩……我暗自下定了拼死一搏的决心……松铭和小玉由我来守护,今天就算是死也要把他们救出去……
“你快回去,公主——”拿勾镰的男人粗声喊道,“来人——把这几个蜀国人抓起来,快——”
孙夫人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她轻叹了口气,然后看向了我们身后的远方,随即厉声喊道:“驾!”然后一蹬马腹,冲了出去。
“公主!”拿勾镰的男人大惊失色,随即怒吼道,“公主不要再胡来了——原谅我无礼了——”
他抓着锁链,迅速转动起手中的勾镰,舞成了一片呼呼作响的旋风,然后猛地一抖手腕,勾镰就刷的一声飞了出去,准确地找到了扬蹄奋疾的孙夫人,把她一圈圈缠了起来。锁链猝然绷紧,男人用力一拉,孙夫人便从马屁股上跌了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几个卫兵朝我们扑了过来,我大喝一声,挥动着银月枪横扫出去,把他们打倒了。
“你们不要抵抗了,看看你们周围,”拿勾镰的男人一边拉扯长长的锁链,把孙夫人拖过来,一边看着我们,凶神恶煞地说,“你们两个跑不了了,我要把你们抓回去抵罪,不想吃苦就乖乖投降!”
我走到松铭和小玉前面,把他们挡在身后,坚强勇敢地面对着包围过来的吴国军队……大概一百人吧,我迅速估略了一下……哼,也不是没打过这样的仗……那些仆人和婢女匆匆朝着像粽子一样被绑起来的孙夫人跑去。
“甘宁……你好大的胆子!”孙夫人呻吟着怒骂,在地上挣扎扭动,“你敢这样对我!”
“公主别乱跑,好好回城里待着,我就把你松开!”拿勾镰的男人粗声粗气地说。
“混蛋——放开我——”
那些奴婢好像都被吓坏了,急忙想要解开锁链,可是因为缠得太紧,孙夫人又动来动去,结果一直解不开。
“你们在干什么?”被称作甘宁的男人腾出一只手指着我们,对部下怒吼道,“快把他们抓起来!”
吴军抽出了武器,逐渐向我靠拢。
“放马过来吧,”我低声咆哮道,“我的银月枪可不长眼睛!”
这时,一只有力的大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我一回头,赫然发现松铭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微微低着头,脸色冷若冰霜,眼里透着肃杀与决绝。
“让我来吧。”他低声说着走了过来,温柔而不容置喙地从我手中夺走了长枪。
“松铭兄……你,你没事吧?”我不由得惶恐地看着他,有点结巴地说。
“没事,这里交给我。”
他把银月枪在手中转了一圈,然后牢牢握住。
我凝视着他没有表情的侧脸,突然好像被闪电打中一样,浑身一个激灵……我想起来了,我遭到土匪袭击而受伤时,他就是这种表情……我因为太紧张了,竟然没有注意到他浑身散发出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那暴风雨前的宁静,那冻结一切的冷酷无情……
“等会儿就来满足你。”
他微微扭头瞥了孙夫人一眼,自言自语般地说,然后弯曲了双膝。
直到现在,我才真正地感到一种不可挽回的恐慌,松铭一旦大开杀戒,这里必然血流成河,而我们的当务之急是给小玉治疗……她蜷缩着身子,痛苦呻吟的模样令人心碎……
“松铭兄——”我焦虑不安地叫道,“你没事我们就走吧,救人要紧!”
“当然,”松铭身体前倾,做出了一个起跑的姿势,“但首先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嘭,一声音爆,一阵狂风卷过,泥土飞扬,松铭消失了,他那起跑的姿势还残留在我的视网膜上,一时间无法消除,好像大脑处理不了这怪异的现象。
正前方包围我们的士兵中,有五个人的脑袋毫无征兆地与脖子分离,鲜血噗呲一声喷出几丈高。直到他们的脑袋掉在地上停止滚动为止,他们脸上的困惑表情都没有变化。
所有人——包括我——都惊呆了。
嘭,又一声音爆,一阵狂风,这次轮到另一侧的一排士兵脑袋搬家,红色的喷泉在空中绽放。
嘭,几个婢女倒下。嘭,一排骑兵拦腰分成两半。嘭,咔嚓,甘宁飞出十几米远,左右手各拿着一截锁链,中间断开了,胸口的衣服裂开,好像晕了过去。
我一边搂着小玉,一边悲痛无助地看着这场正在发生的、一个人引起的大屠杀……还是演变成这样了,松铭又陷入了狂暴,双手沾满了鲜血,其中有无辜者的……
嘈杂的呐喊和战斗的金属之声从后方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头望去,只见烟尘嚣天,有两支军队正在战斗……不用说,蜀军追击吴军来到了这里……假如松铭还处于这种狂暴的状态,那么可能连自己人都不能幸免……
我扯开嗓子,嘶声呐喊:“松铭兄——够了——停手吧——”
嗖,一阵猛烈的气流波动,狂风吹过,松铭重新出现在我身边,好像从未离开过一样,但他衣服的摆动和血迹说明了刚才那些不是幻觉……在我们面前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少数幸存者瘫倒在血泊中,似乎因为惊恐过度而处于失神状态,连逃跑都忘了……
“呼……呼……”他深沉地喘息着,脸上挂着汗珠,头冠有点松脱,发丝有点凌乱,银月枪没有沾上丝毫污物。
“我们走吧——”我对着他央求道,“蜀军马上就要来了——小玉在忍受痛苦啊——”
松铭的目光移了过来,落在虚弱呻吟的小玉身上,顿时有什么东西回到了他身上。他变回来了。眼神恢复了温和与平静。
“嗯,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他说着,放下了银月枪,然后嗖的一声飞到了孙夫人旁边,身后拖出一道残影,孙夫人茫然地看着他。紧接着他抓住她身上的锁链,又嗖的一声飞了回来,孙夫人晃荡了一下,似乎听见她发出了一声呻吟……随后她半闭着眼睛,眼皮下露出一点眼白,好像昏厥过去了。
松铭用那长长的锁链把小玉和孙夫人绑在一起,提了起来,然后对我敞开了怀抱。我跌跌撞撞地扑进他怀里,一只手抓着银月枪,另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下一秒我们就飞上了天空。我闭上眼睛,什么也不去想,只希望我们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一直以为江南是大片平原,是鱼米之乡,哪里会有山呢?而今才知道这个观点是错的。飞的过程中松铭告诉我,江东的地形是以丘陵为主的,华夏真正的大平原在黄河两岸。
“江东虽然不具有天山、秦岭那样的险山,但丘陵连绵起伏,面积广阔,从先秦时代起就是越民族的聚居地。”松铭那恢复了柔和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汉人迁移到南方后,与山越的矛盾从未中断过,加之逃难的汉人有一部分落草为寇,占山为王,吴国的建国史,就是一部平定山区武装割据势力的历史……”
“要是当初经过东叁郡,问当地人拿点解药就好了……”我闭着眼睛,懊悔的泪水从眼皮底下渗出。
“这不怪你,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你们……”
“不,不,我不该回去,我不该逞英雄,把自己置于危险中,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娥梅……”
我们降落在一个山洞前面,我环顾四周,看见东面的汉江向南流,便知道这是岘山。
“松铭兄,为什么来这里?”我一边茫然地问,一边跟着他走进山洞。
“这里不会有人打扰。”他一边说,一边把提的锁链放下来,然后把被绑的两个人解开。小玉又咳出一口黑血,溅到松铭大腿上,他的裤子瞬间融化,出现了一片破洞。
我跪下来,把小玉紧紧搂进怀里,用自己的袖子给她擦擦嘴,她看上去气若游丝。
“坚持住,小玉,你不会有事的,我们马上就给你治疗,我们一定会救你的——”
我抚摸着她的脸,痛心地安慰道。
她露出一丝苍白的微笑,然后把略显呆滞的目光移向了松铭,后者把箭筒从孙夫人背上扯了下来,让她靠坐在石壁上,蹲在她面前,她已经醒了,但看上去有点疲惫衰弱。
“孙夫人,”松铭直视着她说,“这是大山里的一个山洞,不用指望有人来救你,只有我们几个。我的朋友中了你的毒箭,你有解药吧,把解药给我。”
“你是什么人?”孙夫人虚弱但无畏地迎着他的目光,微微喘息地说。
“你不用管我是什么人,”松铭逼视着她说,“你把解药交出来,我就放你走,就这么简单。你知道,在这种地方,一个人是死是活,就像蝼蚁一样微不足道,不会有人关心……”
孙夫人牵动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不用威胁我,我既然来到这个战场,就早已准备好面对比死亡更残忍的下场……你想要解药,可以,带我去蜀营,我要见我的丈夫……”
“别跟我谈条件,”松铭说,“为了我的朋友,我可以做出比你所能想象得还要残忍的事情,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折磨你,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苦,直到撬出你嘴里藏着的秘密……”
“来吧,”孙夫人微微带笑地说,声音清脆悦耳,婉转动听,“解药在这儿呢……”她抬起一只雪白柔荑,轻轻触碰自己的太阳穴,“来拿吧……”
松铭眼里逐渐喷射出冰冷的怒火,孙夫人却是无动于衷。
“没时间了……”小玉咳喘着说,“别管解药了……过来……把真气给我……”
松铭回过头,突然睁大了眼睛,立刻走了过来。
“放开她,娥梅,她的血有剧毒,让我来——”
他把小玉从我怀里抢走了。
“你,你小心啊——”我关切而紧张地说
“没事……”他低声说,然后看向小玉,“抱歉,刚才我消耗了太多真气,现在身体几乎空了,要一段时间恢复……”
“没关系……咳……我可以引导你……咳咳……先做好准备……”
“就在这里吗……好吧……”
松铭抱着小玉走开了几步,然后坐了下来,开始脱衣服。他们要在这里传送真气吗?我扭过头不再看他们……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我的朋友有危险,必须采取非常措施……
我没有生气,转头看向孙夫人,她带着点惊奇的表情注视着准备交合的两人。
“你们在做什么?”她出声问道。
无人回答,我纯粹是为了缓解那窸窸窣窣的隐秘的、宽衣解带的声音所带来的尴尬而开口说道:
“他们要传输真气治疗……啊,这么说你也不懂吧……”
“双修之法吗?东海流传过来的,我听说过……”
孙夫人一边说,一边饶有兴趣地注视着那个方向,我看不到松铭他们俩在做什么,只听见小玉发出了一声呻吟,跟痛苦不同,是那种带着点娇媚的呻吟。
“我说过毒素是通过血液传播的,”孙夫人睁着那双有点迷离的长眼睛看向了我,脸上带着天真无邪的好奇表情,“为什么他们还要这么做呢?”
“什么?”我不解地蹙起眉头,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血液传播……这种交合之法也会传播呀,你们不明白吗?”
“这种……也会?”我诧异而茫然地扬起了眉毛。
“你们既然懂得交合之法,我以为你们了解方术……”孙夫人轻声说,同样不解地看着我,“你们不知道人体内循环的液体,只要跟血液有关的,都会受到影响吗……”
我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松铭,他和小玉坐着对抱在一起,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下流的动作,只是坐在那里,拥抱在一起,两个人都显得精神高度集中。
如果真的像孙夫人所说的那样,难道松铭也要感染毒素了吗?
“松铭兄……”我因为震惊而有点呆愣地看着他,想提醒他,“松铭兄,你听到了……”
“先别管这个,”松铭头也不回地说,神情专注,“现在保住小玉的性命要紧……”
他们俩都是我的好朋友,谁出事我都不愿看到……我心里万分纠结,可是又束手无策,太阳穴突突跳疼,头脑因为过于棘手的困难与繁重的压力濒临极限,无法再思考了……
我长叹了口气,放弃了,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松铭身上,相信他能够找到一个完美的答案,让所有人满意……我朝洞外看了看,太阳似乎转过了不少的角度,不知道长坂坡的战役打得怎么样了,蜀军推进到当阳桥了吗,他们有没有看见河里的尸体,这是我们付出惨重代价取得的成果……
我收回目光,投到孙夫人身上,她还是有点趣味盎然地注视着松铭那边。先前一连串的变故使我无暇他顾,现在才有机会仔细地打量一下她。
她是个很年轻的女子,一俟战斗的狂热从她脸上消失,她看起来就不过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千金,说真的,她的模样比我还要年轻些,真难想象她出嫁时是多少岁……
她整个人的气氛,就是一种非常放松、洒脱的感觉,在眼下这个恶劣的环境里尤为明显。她的眼神好像习惯性的有点没睡醒的感觉,半睁半闭,眼角微微上挑,透着那种迷离气质。她的脸尖尖小小,白得近乎透明,鼻梁纤细挺直,一抹樱桃小嘴分外嫣红。
她有着一头淡金色的笔直短发,发梢像刀切过一样整整齐齐,额前覆盖着斜刘海。她的瞳孔是赭色的,有点像琥珀。她的身材——虽然穿着貂领束腰长上衣——但也能看出格外纤瘦,天鹅般的脖颈修长优美,双肩幼嫩窄小,透着女性的柔美,仿佛承担不起任何重担……这跟她前面的冲锋陷阵形成了鲜明对比,只能说人是有强大的主观能动性的。
那么她的主观能动是什么呢?是什么让她像蜡烛一样燃烧自己,冲进战场,疯狂地厮杀?
我忍不住好奇,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顺便也缓解一下山洞里难以忍受的沉默。
“我为什么要上战场吗?”她用夜莺般美妙的声音轻轻地说,“那还用说,当然是为了跟我的夫君团聚。”
“团聚……”我喃喃重复道,“你的丈夫现在是汉中王,不在荆州……”
“我知道,我听说了……没关系,只要我来到蜀营,自会有人带我去的……”
“那你为什么要打仗呢?”我困惑地说,“你想见他,可以派使节通知蜀国呀……”
“你在宫里生活过吗?”孙夫人微笑地注视着我,说道。
我摇了摇头。
“你进去了就会知道,在那里,很多人都是没有自由的,哪怕是公主……我兄长不会同意让我去见玄德,不可能派出使节的……况且两国关系已经破裂了,不会再有邦交了……”
“那你是想跟着军队一直打,直到你丈夫亲自领兵来到战场上跟你见面吗?”
“不,你们把我抓走就好了,不是吗……”
“抓走……”我愈加迷惑地攒起眉心,“那你怎么回来呢?如果你成为了蜀军的俘虏,你的处境可能会很麻烦……”
“你还没听明白,”孙夫人嫣然一笑,“只要能跟我夫君在一起,让我生活在蜀国也没关系,回不去也没关系……”
我愕然地瞪着她,吸了口冷气。
“所,所以你才一个劲地纠缠我们,想让我们把你抓走,是吗……”
她微笑地点点头。
“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接投降呢,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
“不行……”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投降会损害孙家和兄长的名声,我不能这样做,我只能英勇地战斗,直至成为你们的俘虏……”
这个小公主不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而是经过周全的考虑,制定了切实的计划而付诸行动的。说走就走的私奔或许很潇洒,但是考虑了所有后果,不惜抛弃身家仍然热烈奔放地追求爱情,这是何等的勇气……同为在爱情中煎熬的女子,我不禁有点肃然起敬。
“你们是蜀军吧?”孙夫人像热恋中的少女那样,露出纯情动人的微笑说道,“快带我去你们的营地吧,到时候我一定会给你们解药的,快走吧!”
我瞟了松铭一眼,他们还没结束。我低声说:“等一下吧,等他们做完……”
“能不能快一点呢……”她发出歌唱般的声音,啪嗒着两只脚,脸上笑吟吟的。
她被幸福包围着,光是想到要跟爱人见面就让她这么幸福……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会分开呢?
我如是问她。
“你不知道吗?”孙夫人有点惊讶地说,“你不是本地人吗?”
“不是,我是凉州的……”
“难怪……那是几年前,我嫁过来有些时日了,跟夫君琴瑟和鸣,生活很美满……”她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兄长的来信,要我回去,说家里出事了。我不能不管。我以为回去把事情处理好就能回来,没想到这是一场骗局,兄长想撕毁我跟玄德的婚约,把我骗了回去,说我们不合适,从此再也没有允许我离开吴国,无论我跟他说了多少玄德的好话他都不听……”
“是这样啊……”
“是啊,我一直想念我的夫君,”孙夫人伤心地凝视着一片虚无,说道,“一直想,一直想,想得眼泪都要流干了……”
她陷入了伤感之中,我没有打扰她,抱着银月枪沉默地坐了许久,当太阳有点西斜的时候,松铭终于跟小玉分开了。
“好了?”我热切地扭头看着他们。
松铭正在穿衣服,突然捂住了嘴,咳了起来。当他把手拿开的时候,神色严峻。我匆忙走过去,看见了他掌心触目惊心的血。
“松铭兄,你也感染了吗?”我惊恐地说。
“好像是的……”他浑身大汗,声音有点沙哑。
小玉也咳了起来,兽爪沾上了血,这次血液没有腐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