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的前一天,白莳芳回到白府看了一眼,她坐了父亲平日里最爱坐的太师椅,还在自己的床上坐了坐,她时常躺在上面做着少女的绮梦。白莳芳抚摸院中每一棵树木的躯干,抬头仰望那一方似乎永不改变的天空,忍不住泪凝于睫,周曦沐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我们还会回来的,现在的离开,正是为了以后的回来。”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等你给我生下的一双儿女都会背诵《唐诗三百首》时,我们就回来了。”
“你就会胡说!”
“莳芳,说实话,这段时间真的很难熬,不知道自己该干嘛。现在知道要去长沙了,我心里反倒觉得特别踏实。我是说真的,离开北平我自然舍不得,但留在这儿我们什么都干不了,可是只要学校还在,我就可以继续教书,学校在那儿根本就没所谓,哪里有老师和学生,哪里就是学校。到了长沙临时大学,我就可以继续教书了!莳芳,我只是觉得很对不起你,我从没去过长沙,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可能你跟着我过去就要吃苦了,你不会怪我吧?”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个人的婚礼我都敢办,跟你去长沙有什么难的?”
两人相视一笑,周曦沐觉得白莳芳的眼睛特别亮,亮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吻上了她的唇。
周曦沐和白莳芳虽然一直没有动身,但因为时时存着要走的心,所以要带的行李早就整理好了,因为路途遥远,所以行李一律从简。只有一样东西,白莳芳一直犹豫要不要带,就是父亲留给她的那副围棋。
这幅围棋十分名贵,白子用水晶制作,黑子用墨晶制作,围棋墩是由香榧木雕刻而成,造型古朴厚重,历久弥香。当年白淳衷医术高明,治好了知县的老母,知县听闻他酷爱下棋,特命人送他这副围棋表示谢意。儿时父亲就是用这幅围棋教白莳芳下棋的。白莳芳不知何时才能重返北平,想把父亲的遗物留在身边,却也唯恐迁徙流离的过程中有个闪失,不免十分纠结,在周曦沐的劝说下,因围棋墩重量和体积太大,暂时留在北平家中,把棋子带在身上,来寄托对父亲的思念之情。白莳芳不肯把棋子放在皮箱之中,而是用布把两只梧桐木的棋盒紧紧包裹起来,放在贴身的皮包中随身携带。
临行之前,曾涧峡和阮媛一起去火车站为周曦沐夫妇送行,火车站的人流之中,四人没多说什么,但眼眶都红红的,能说的话最后只剩下一句:长沙再见。
告别曾涧峡夫妇之后,周曦沐和白莳芳就这样离开了清华,离开了北平。在学校频遭焚毁、国土连片沦陷的紧急形势下,为了从这场浩劫中抢救和保存中国文化教育的命脉,周曦沐和许许多多北大、清华、南开的师生们一样,从祖国的各个角落向长沙汇聚。这些手无寸铁的老师和学生们并不知道,他们书写了中国教育史上伟大又崭新的一页,这些知识分子们为了保我华夏弦诵不绝、文脉不断,开始了历史上罕见的流亡迁移,而这次教育史上的伟大长征,为中国文化留下了薪火相传的火种,为
中国培养出无数各个行业和领域的大师,这当然已经是后话了。
周曦沐夫妇先从北平坐火车去天津,准备在天津坐圣经号轮船南下。周曦沐和白莳芳好不容易挤上了火车,刚上火车没多久,就发现车厢里有十几个端着步枪的日本士兵来回巡查。火车上十分拥挤,但因为许多日本兵来回巡逻盘问,又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静,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眼睛盯着自己的脚,不敢多言,不敢多动。
周曦沐看到日本人带着翻译在盘问隔壁车厢的一个人,之后显然对他的回答不太满意,打开车门直接把他从高速行驶的火车上推了下去。
车厢里的乘客都被吓傻了,眼睛不知道往何处看,嘴巴张着,却不敢发出声音。那个日本兵拍了拍自己的手,露出了得意的表情,之后开始在车厢里的乘客脸上搜索,然后把目光定在了白莳芳的脸上。感受到白莳芳的惊慌,周曦沐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那个日本兵一边用色眯眯的眼神看着白莳芳,一边朝两人走了过来,走到白莳芳身边,直接拉着白莳芳的手就要拽起来,白莳芳吓得惊叫起来,拼命挣脱自己的手。
“曦沐!”
周曦沐见状马上站了起来,态度不卑不亢,用日语开腔:
“长官您这是要干什么?”
日本军官眉毛一挑,上下打量他,然后用日语回答:
“你是中国人,为什么会说日语?”
“我在日本留学过,我的同窗木村健一现在军衔已至少佐,我倒是不介意给他写封信给他,讲讲我今天的经历”
日本军官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周曦沐竟有日本军方的人脉,虽然不甘不愿,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放手,他啧了一声,转身离开。
白莳芳看看日本兵远去的背影,看着一场风波就此平息,惊讶地看着周曦沐。
“他就这么走了?你跟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放心吧,以后他再也不会为难咱们了,睡会儿吧,我守着你。”
白莳芳靠在了周曦沐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周曦沐看着窗外,心中却难以平静。
祖国遭受如此欺凌,周曦沐早已在心里给他和木村健一的友谊画上了句号,没想到今日为了活命,竟然要“狐假虎威”地把他搬出来。
想到这里,周曦沐紧紧攥起拳头,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