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不仅是法正瞠目,就是边上的杨众也在咋舌。他们看张冲就好像是看一个外世界的人,他们并不清楚为何张冲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们易地而处,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处在那样的生存状态,首当就会想如何改变自己的生活,帮助家人过得更好,而不会为他人的命运而悲悯。
甚至,他们此刻听了张冲的话,都不可避免有一种眼前之人矫揉造作的想法。
可能杨众是如此想法,只是他不敢表达出来。
而法正却知道,如果任何一个人在他面前说这番话,他都会嗤之以鼻,他会嗤笑:
“汝何人也?真以为自己是圣人?讲命运?那就应该明白命运是上天注定的,你既然讲命运,就应该尊重他人命运好吧。”
但在眼前这个人面前,法正却完全没有这样的念头,因为眼前的这个叫张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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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想,法正终于说出了他一个心声:
“也许这个天下正因为有了张王,从此才变得不一样了吧。”
这并不是法正媚上,而是他懂得历史,明白越是乱世,越是秩序崩塌的时候,越容易有圣人出。
正如天不生孔夫子,这万古如长夜。我华夏的历史就可以分为孔子之前的历史,和孔子之后的历史。
孔夫子以前,天下世官世禄,贵就是永远贵,贱就是永远贱,哪有什么有教无类。
而现在呢?也许眼前的张王也是这样改变天下理念的圣人。
只是和孔子比起来,孔子只是个素王,而张冲却是真的圣王。也正是如此,更能革新易变这糟糕的乱世。
其实法正也说不出自己到底为何会见了张冲一面就决定改换。
也许是因为他受够了关西凉人的羞辱,也许是他在关西看不到前路,或者他是单纯因为一个伟大的人对他的尊重。
亦或者这些都不是,而是他内心中隐隐起伏的那份野心。
法氏家族并不能说差,在关西这边,他们法家也算是二千石的家族,但实际上自祖父法真后,法氏就已经无人出仕了。
祖父是个真人,道德高洁,终身不出世,这也在一定程度上维系了法家的名门。
但几年前,八十九岁高龄的祖父去世了,法氏就急转直下。不然为何他为郎官还要去益州出谒,还不是因为法氏的影响力已经不在了?
但不仅仅是为了家族,法正还有自己野心。
也许是边缘呆久了,他就特别渴望呆在核心,处在那之中。他不想总是那个被耳提面命的,他也想做那个说话的。
那个说话声音再小,也会有人用心听的人。
而他在面张冲的时候,竟然意外地发现所谓仇视世家的张王是那么渴望人才,是那么虚怀若谷。
于是他当即认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改变他一切的机会。
因为既然如他都被这种谣言说惑而下意识抵触张王,那是不是更多的人也是如此?那人弃我取,岂不是占得先机?
可此刻当张冲临大河而剖露心迹,法正有点明白了,他也许需要真正改变点什么,也许追随眼前这个人,他将会收获到不一样的东西。
那不是权力,而是被万世叙述。
正如孔夫子有七十二贤弟子一般,那比素王更甚的圣王是不是也需要贤弟子和门人?
但法正也明白更多,此刻他已经落后了那些泰山老人很多,所以他需要做得更多,也得更努力。
毕竟孔子有贤弟子七十二人,但真被人记住的又有几个呢?
但法正的这句话,却让张冲直摇头,如果是刚来这里的几年他会当仁不让,但随着经历的事多了,他还是明白人再如何也不能超越自己的时代的。
他之所以超越这个时代,是因为他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但追随于他的一班人,纵然天资如荀攸,他们不还是一个活生生的汉代人吗?
所以,张冲不可避免的要妥协很多。
就如他建制称王这件事来看,就好像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他一个满嘴平等,打破特权的斗士最后却成了那个恶龙。
这要是让后世一个人过来看见,必然是要骂他张冲开历史倒车的。
但张冲却深刻的明白,他称王已经是最有效的办法了。他要做的是一件从未有的事情,而要推动这项事业,他就必须有无上的威信。
他也得有一批让他信赖的部下,他也需要一个机构来执行他的政策,更直白来说,他需要的就是无上的权力。
他明白,如果他此刻搞什么分权,搞什么普选,甚至来一()
个华盛顿式的退位让权,那才是真正的愚蠢,也是他的事业的不负责。
张冲常认为,为了最后的结果,什么手段都是可以的。虽然很多人会指责,并说什么只有程序的正义才会有结果的正义,但那只有对于寻常的事情。
那些只是约束于常人常事,而他要做的是非常人非常事,靠的就是自己的信念,是他的心灵力量。
至于他张冲是不是这样想的,他无需向人解释,因为只有他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但张冲明不明白自己的这套强人政治的隐患呢?历史无数次的重演,都让张冲明白,人亡政息是它的必然。
因为张冲到底还是人,他会死的,他能保证自己有绝对的信心,但他能对他人有这份信心吗?
他打造的这份无上权力的机器,他的后任者能不迷失吗?张冲没有信心。
所以这一刻,在大河之畔,张冲心有戚戚道:
“是啊,如你法正这样的智者也认为我是个不一样的人,将我比为圣人,神人。以为天下之重在我身上。但如果有一日,这天下人,不论是你还是普通的黔首都能明悟这样一个道理。”
“那就是从来没有什么神仙皇帝,也从来就没有什么圣人救世主。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就要靠我们自己,靠我们的双手,人人当自强,人人逆流而上。”
“如果能有那么一日,这天下真才太平世。”
法正还能多少跟得上张冲这句话,他隐约明白了张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也明白了他那种纠结和砥砺。
但在场的另外一位可就苦了。
如果前面张王说的话,杨众还能理解,那就是对穷苦人的悲悯吧。
这样的人在他们圈子里都有,毕竟任何有文明的群体,总会有那么些人会思考这天下公义在何?
正如那《太平清领经》就集中了表现了他们这些人的思考和救亡之路。
但杨众理解不了张冲说的这番话:
“什么?皇帝都不要了?那天如何敬奉?天的意志如何到达人间?”
也是担心再听到一些冲击自己顶门的东西,也是想多说点话找点存在。
所以,在张冲和法正相笑无言的时候,杨众小声插了句:
“王上,要不咱们先入城吧,陕县粮秣军资充足,可保大军后勤无虞。”
但杨众说完这话,却看见张冲没有回话,而是皱眉看着前方。
法正和杨众都顺着目光看向那里,却见一背旗疾驰而来,随后落马下拜:
“王上,西方有敌军出现,正飞速向着这里杀来,李军主已带着飞龙军截了过去。”
张冲面色凝重,此时突然出现的敌军多半是更西面的段煨的部队,他们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行踪?
但此刻已经不容多想,目前各骑军团都散乱在大河滩地上,一旦被敌军堵住真的就危险了。
于是他两步就跳上了自己的踏雪,手提丈八铁槊,头也不回就带着横撞将们向着李虎那的位置冲去。
这边,法正看着张王卷起的烟尘,喃喃道:
“愿王上马到功成,你说这天下人哪一日能自己醒悟,能自己站起,那才是真正的开太平。但王上你可明白,也只有你站在那高处,大家才知道他们还可以站着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