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证据,”宋慈摇头道,“不在我这里。”
“你奉圣上口谕,暗中追查虫达一案,当真以为我不知道?”韩侂胄道,“这刺客行刺时称虫达为将军,可见是虫达的亲信,在没把东西处理好之前,谅他也不会冒死行刺于我。他行刺前只见过你,你却说东西不在你手上,以为我会信吗?”他之前已派夏震去净慈报恩寺仔细搜过,没能找到虫达留下的证据,料想弥音行刺前只与宋慈见过面,定是把证据交给了宋慈。
“太师信也好,不信也罢。”宋慈缓缓躬身行了一礼,“既然不用验尸,那我就告辞了。”转身向外走去。
韩侂胄的声音在宋慈身后响起:“宋慈,今日你一旦踏出这个门,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宋慈脚下一顿,道:“我能回答的,都已回答过了,太师想要的东西,我实在无可奉告。”
说完,迈步走到门前,见夏震挡在此处,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他道:“太师既然知道我奉圣上口谕查案,那就请不要阻拦我离开。”
韩侂胄盯着宋慈看了一阵,忽然点头道一声“好”,挥了一下手。夏震这才拔出门闩,拉开了房门。
门一打开,刘克庄和辛铁柱立刻迎了上来,见宋慈安然无恙,二人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宋慈跨过门槛,踏出房门。他向赵师睪和韦应奎各看了一眼,由刘克庄和辛铁柱陪着,向外走去。
韩侂胄走到了长生房的门口,赵师睪立马趋步至韩侂胄身前,躬身请示道:“太师,要不要下官吩咐差役,这就将宋慈拿下?”
“不必了。”韩侂胄望着宋慈走远的背影,“用不了多久,他自会来求我。”
第八章 第三次入狱
这一晚,宋慈彻夜难眠。
离开临安府衙后,在回太学之前,宋慈去了一趟锦绣客舍的行香子房,与韩絮见了一面。他奉圣上口谕查虫达一案的事,能被韩侂胄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令他多少有些意外。他出入净慈报恩寺,出入欧阳严语的住处,出入望仙客栈,这些行程难免被人目击,韩侂胄一旦细查,或许能知道他在追查虫达的案子。但他领受皇帝口谕,那是绝密之事,除了韩絮,以及刘克庄和辛铁柱外,再未对任何人透露。可是这等绝密之事,却被韩侂胄获知,那必然是有人泄了密。刘克庄和辛铁柱自然不会这么做,而韩絮曾与夏震私下见面,泄密之人只可能是韩絮,韩絮接近他,兴许别有所图,那么韩絮所讲述的关于他母亲禹秋兰的事,也就有可能不是真的。他要追查母亲的死,必须基于实情,所以他要当面向韩絮问个清楚。
得知宋慈的来意后,正在客房里自斟自酌的韩絮,脸上掠过了一丝失望之色。她有些幽怨地看了一眼自己还缠裹着纱布的手臂,轻声说了一句:“难怪这两日宋公子没来找我,我还当你忙于行课,没工夫查案。”
她放下酒盏,缓缓地摇了摇头,说她从没有泄露过任何关于查案的事,不过夏震的确来找过她,还说韩侂胄知道她那两天与宋慈待在一起,问宋慈到底查到了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回答。至于此前她向宋慈讲述的关于禹秋兰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乃至每个细节,都是千真万确的。
宋慈一向细致入微,善于察言观色,他从始至终都在留意韩絮的神情。韩絮没有表露出丝毫欺瞒的神色,一开始得知宋慈并不信任她时,脸上甚至闪过了一丝失望之色,向自己受伤手臂看去时目光颇有些幽怨,这些根本不可能装得出来。他向韩絮道了谢,退出行香子房,叫上等候在房外的刘克庄和辛铁柱,一起离开了锦绣客舍。
回到前洋街上,三人在太学中门外分别,宋慈和刘克庄回了太学,辛铁柱则自回武学。
就在宋慈和刘克庄进入太学后不久,前洋街的西侧,摇摇晃晃地走来了一人,是满脸通红、酩酊大醉的贾福。贾福时不时地摸一摸胸口,怀中厚厚的一沓行在会子,令他翻起鼻孔,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时有路人经过,他故意啐出一口唾沫,吐在其脚边,惹来冷眼,他却丝毫不惧地瞪了回去。路人见他大醉,不愿招惹是非,自行走掉了。他更加得意,嘴里哼起了淫俗小调,从太学中门外走过,晃悠悠地向东去了。
贾福沿着前洋街走远后,又有两人从太学中门外经过,是吴此仁和吴大六。两人对视一眼,远远跟在贾福的身后,也向东去了。
与此同时,宋慈与刘克庄已经回到了习是斋。时辰已经不早,同斋们大都已经睡下,火炉旁还留了一壶热水。两人就着热水擦脸洗脚后,回到各自的床铺睡下。没过多久,斋舍里便鼾声四起。
一众鼾声之中,宋慈却没有半点睡意。
宋慈思来想去,脑中全是今日见韩侂胄和韩絮时的场景。韩絮倘若没有泄露他奉旨查案的事,那泄密之人又会是谁?过去那几起命案当中,是许义对外泄露他查案的事,可追查虫达一案,追查他母亲的案子,许义从始至终都未跟随。韩侂胄突然见他,提及了虫达留下的那个证据,倒是提醒了他。虫达死后,那个证据若真由弥音得到了,那弥音应该会将这个证据妥善处置好,再选择去行刺赴死。弥音的确见过他,但别说将这个证据给他,就连韩侂胄的那个秘密,都始终不愿说与他知道。除自己外,弥音就只见过欧阳严语,他会不会是将这个证据交给了欧阳严语?倘若这个证据还在,那就还有查出韩侂胄秘密的一线希望。宋慈想着这些疑问,时而困惑,时而激动,几乎彻夜无法入睡,直至五更梆声响过之后,才迷迷糊糊地眯了片刻。
天刚刚亮,宋慈便起了床。他虽然神色疲倦,但不等水烧热,用冷水洗了把脸,便决定出门了。他打算立刻去兴庆坊,再次拜访欧阳严语,查清楚那个证据的下落。刘克庄见他要出门,立马披衣穿鞋跟上。
宋慈和刘克庄来到太学中门时,因为时候太早,门还关着,平日里负责开门的斋仆还没来。两人合力抬起沉重的闩木,打开了中门。
门开之后,却见街边除了一些早点浮铺,还候着两人,其中一人穿着僧服,是净慈报恩寺的居简和尚,另一人拄着拐棍,是以烧卖炭墼为生的祁老二。两人神色都很焦急,似乎在中门外等候已久,一见门开,又见出现在门内的人是宋慈,赶忙迎上前来,一个叫着“宋提刑”,一个喊着“宋大人”,来请宋慈救急。尤其是祁老二,放倒了拐杖,忍着大腿上的疼痛——那是上次泥溪村遇袭时中箭留下的伤——要跪下地去。
宋慈急忙扶住祁老二,问二人出了什么事。祁老二说这两天他哥哥祁驼子回到了泥溪村,陪着他伐木烧炭,没再去城南义庄,也没再去柜坊赌钱,他为此甚是高兴。然而昨天夜里,忽然有一批甲士闯入家中,声称祁驼子涉嫌谋刺韩太师,将祁驼子抓走了,又说搜查证据,将家中翻了个遍,但什么也没找到。祁老二惊慌失措,不知祁驼子是不是真犯了事,甚至连祁驼子被抓去了何处都不清楚,他在城中没什么认识的官吏,只认识身为提刑官的宋慈,这才想到来太学找宋慈求救。
祁老二赶到太学时,天刚蒙蒙亮,居简和尚已经在中门外焦急地等着了。同样是在昨天夜里,同样是一批甲士闯入了净慈报恩寺,以窝藏刺客、谋刺太师为由,将住持道济禅师抓走了。居简和尚忧急万分,这才来找宋慈救急。二人拍打了中门好一阵,一直不见人来开门,只好在外等待。
想到弥音曾在净慈报恩寺出家为僧,以窝藏刺客为由抓走道济禅师,勉强还能说得过去,可是以谋刺太师为由将祁驼子抓走,那不是故意栽赃诬陷吗?宋慈忽然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先宽慰了居简和尚和祁老二,说道济禅师和祁驼子只要没犯事,他一定尽全力解救,让二人先回去等待消息。他带上刘克庄,又去武学叫上了辛铁柱,向欧阳严语所居住的兴庆坊赶去。
三人连早饭也不吃,在摆设了不少浮铺的大街小巷间一路疾行,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欧阳严语的住处。
然而一到这里,那不好的预感立马应验。此时还是一大早,欧阳严语的住处却是家门大敞,门闩更是掉落在地上。宋慈急忙走进门内,却见各处陈设一片狼藉,仿佛被强盗劫掠过一般,那个老仆正弯腰蹲地,默默地收捡着散碎器具。
听见脚步声,那老仆抬起头来,老眼红肿,竟似不久前才大哭过一场。他认出了宋慈,颤颤巍巍地起身。宋慈忙上去扶住那老仆,问出了什么事。那老仆流下泪来,说昨天深夜,一群甲士闯入家中,声称欧阳严语伙同刺客谋刺太师,强行将人抓走,接着又以搜寻谋刺证据为由,将家中各处翻找得一片狼藉。
宋慈环顾各处,问那老仆道:“那些甲士可有找到什么东西?”
那老仆摇摇头,说那些甲士里里外外地翻找了好几遍,最后什么也没找到。
“宋慈,今日你一旦踏出这个门,休怪我翻脸不认人。”韩侂胄昨日说过的这句话,一下子回响在宋慈的耳边。宋慈查案期间,先后与道济禅师、祁驼子和欧阳严语有过接触,这些甲士听从韩侂胄的命令,以谋刺太师的罪名将这三人抓走,那是故意抓给他看的,又对三人所在之处大肆搜查,那是怕他与这三人接触之时,将虫达留下的证据交给三人保管。韩侂胄这是正式翻脸了,要逼他交出虫达留下的证据。
宋慈看了看刘克庄,又看了看辛铁柱,以韩侂胄的手段,只怕接下来就要拿他最为亲近的这二位好友开刀了。他忽然眉头一凝,想起了韩絮。韩絮多次替他解围,又拒绝向韩侂胄告密,等同于跟韩侂胄公然作对。虽说韩絮是韩家人,又贵为郡主,受到皇帝宠爱,但韩侂胄连杨皇后都不放在眼里,又何况是一个郡主呢?
锦绣客舍离兴庆坊很近,宋慈担心韩絮出事,立刻叫上刘克庄和辛铁柱,一起赶去了锦绣客舍。
宋慈一进客舍大门,唤住跑堂伙计询问,得知昨晚客舍里一切安好,没有任何甲士来过。宋慈略微放心,走到行香子房外,叩响了房门。
房中无人应答,宋慈再度叩门,依然如此。
宋慈问跑堂伙计,行香子房的住客是不是外出了。那跑堂伙计记得宋慈昨晚来过,说宋慈昨晚离开之后,行香子房的客人便没再出来过,又说此刻天时尚早,想来是客人还没起床吧。
就算没有起床,但听见了叩门声,总该给一两声回应吧。宋慈又用力地拍打房门,房中还是没有任何应答。之前那种不好的预感,一下子又弥漫在宋慈的心头。房门是从里面闩上的,他从房门前让开,示意辛铁柱强行破门。
辛铁柱当即沉肩侧身,朝房门用力撞去,只一下,门闩限木脱落,房门“砰”地开了。
宋慈进入房中,抬眼望去,床上桌前皆是空空荡荡,不见韩絮人影。他嗅了两下,皱起眉头,仿佛嗅到了什么异味。见房中的屏风展开着,他快步绕到屏风之后,却见韩絮躺在地上,口鼻出血,脑袋周围的地砖上,有着一大片血迹。他惊叫一声“郡主”,俯身去探韩絮的鼻息和脉搏,触手冰凉,毫无动静,其人已然死去。
刘克庄紧跟着来到屏风之后,目睹此状,惊声道:“郡主她……”
宋慈摇摇头,道:“死了……”
他见韩絮衣带松散,裙衫不整,又见窗户微微开着,窗框上留下了少许血迹,像是鞋子沾了血后踩踏出的鞋印,可以推想曾有人踏窗逃离,韩絮应该是遭人所害。韩絮口鼻流出的血,以及脑袋周围的血迹,全都已经干涸,再加上身子完全凉透,可见韩絮遇害已久。他摸了摸地砖上的血迹,从血迹发干的程度来推算,只怕韩絮上半夜便已遇害。
一夜之间,欧阳严语、祁驼子和道济禅师相继被抓捕,韩絮在客房中遇害,宋慈没想到韩侂胄所谓的翻脸竟会到达如此地步。他看着韩絮的尸体,不久前韩絮闯入刘太丞家为他解围的场景历历在目,韩絮在琼楼凭栏把酒追忆旧事的场景也蹿入脑海,十五年前在百戏棚与韩絮比邻而坐、韩絮张开双臂拦在身前阻挡韩施暴的一幕幕场景,更是从记忆深处翻涌而起……他渐渐咬紧了牙关,两腮鼓胀,双手紧攥。
“克庄,”宋慈的声音低沉,“你速去提刑司,请乔大人来,要快!”
他虽然心潮翻涌,但没有忘记此刻该做什么。赵师睪一向对韩侂胄言听计从,府衙只怕很快就会来人接手此案,乔行简是极少数拥有查案之权又品行正直的官员,郡主遇害乃是大案,提刑司有权绕过府衙,直接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