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2 / 2)

“岩田介居。”我再次重复道。

“对,岩田医生。说起岩田医生,我就必须先跟你说下我的主治大夫李医生,因为是李医生那次请假,我们那个病房的4个病友才被岩田照顾了大半个月。这李医生吧,人挺好的,唯一的毛病呢,就是身上那股子汗臭味……”

“大力,你之前已经说过了。”我对他存有的耐心与对我曾经的病患存有的耐心是一样的。

“你看看我!”古大力自己也讪笑了,“直接说岩田医生。”

他咽了口唾沫:“岩田医生在那年7月接手我们12病房的4个病人。他学历很高,又是日本人,所以我当时就留了个心思观察他。怎么说呢?人挺好,也没有李医生身上那股子汗臭味。这李医生吧……”说到这里他自己顿了顿,似乎意识到自己思想又开始走到岔路上,连忙改口:“这岩田医生吧,挺干净的。每天早上走进我们病房时,衬衣领子都一尘不染。性格也很温和,不急不躁。按理说,应该算是挑不出毛病的。可是,我偏偏就在那大半个月里,发现他有这么几个与众不同的小习惯。”

“什么习惯?”我忍不住问了句。

“他太完美了,对于次序与规则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他每天早上走进病房的时间的误差可以精确到10秒之内,他理发的频率应该是在6到7天,他与任何人接触时,眼睛一定是第一时间盯向对方眼睛。哪怕是医院那个胸部鼓鼓囊囊的赖护士在他身旁,也不会将他的目光吸引走。”古大力的话语看似无章,但对于岩田的这些细节描绘,却与我之前所看到的反复用肢体语言暗示自己内心世界的岩田,有着某些区别。这些区别,更进一步证实了岩田想在我面前呈现一个他想要我认为的他来。

用来麻痹我?那么,他要麻痹我有什么企图呢?

这时,古大力叹了口气:“所以我就琢磨,这岩田介居的世界里,难道真的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吗?沈医生,你知道的,我的观察力挺强的,也懂一些逻辑推理,只是脑子有时候有点轴而已。所以,在我较真要找这岩田医生的茬儿后,很快,我就捕捉到了几个足以证明真实的他有着某些变态的小事。”

“变态?”我加重了这两个字,并追问道,“你所说的变态只是他的某些行为有悖于常理吧?”

“嗯,只是有悖于常理。”古大力也连忙解释道,“我直接给你举例吧!要知道我们病房是医院的红旗病房,病人的病情也不是很严重,所以卫生挺好的,不像其他一些病房里面一天到晚脏兮兮的。不过呢,1号床的张会计有个坏毛病,就是不喜欢剪指甲。岩田医生刚接手我们的时候,张会计指甲还挺干净的。到十几天后,长出了一小截来,张会计自己没在意,谁知道就被岩田医生看到了。岩田当时就要求张会计把指甲给剪了,张会计答应了,说晚点就剪。于是,那一整天,岩田来病房的次数比平日里多了4次。并且每次都会偷偷看张会计的指甲。到晚上熄灯前巡房时,岩田似乎终于忍不住了,他语气还是很客气,蹲到了已经躺下准备睡觉的张会计身边,动作却有点粗暴。他径直抓起了张会计的手,从自己裤兜里掏出指甲钳来。张会计是个老实人,赶紧说怎么好意思让岩田医生你帮手呢?可岩田没吱声,用那指甲钳开始给张会计剪指甲。”

“这事可以解读出他有一定的强迫症。”我自以为是地解读道。

“可能开始只是强迫症吧?”古大力点着头,“但剪了几下后,我就瞅见张会计的眉头开始抽动起来。之前我也说了,这张会计是个老实人。可能他认为,岩田医生给自己剪指甲是一番好意,既然已经开始了,太客套了反而不好。所以,他眉头抽动的缘由,应该是岩田剪疼他了。”

古大力撇了撇嘴:“岩田给他剪完指甲后,神情和平日里一样。他还是语调正常地要我们早点睡觉,并用职业的微笑环视我们。但是我捕捉到了他一个很细微的动作——他单手插在裤兜里,似乎在压着自己身体的某个器官。”

古大力说到这里顿了顿,沉声继续道:“也就是说,给张会计剪指甲这么个小事,让岩田身体有了反应,他收获到了快感。”

“那张会计呢?”我插嘴道。

“张会计的手我看了,指甲剪得确实很干净。但,”古大力眼神中闪出一丝惊恐来,“但指甲被剪得很秃,秃到可以看得出是被用力地剪到了极致。”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觉得有点发瘆。精神病院病房那昏暗的灯光下,岩田介居蹲在地上给一位病患用指甲钳修剪指甲的画面本来并不可怕。但让人觉得惊悚的是,他那柄指甲钳的每一次深入,应该都抠进了那位病人的肉里面……

“好吧!”我唆了唆嘴唇,“你不是说有好几个事吗?说说下一个吧。”

古大力点头:“要知道,这精神病院啊,本来就是一个有着很多故事的地方。”

第五章 成瘾

我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低着头不再与他们的眼神交汇。这一秘密是惊人的,甚至我将之隐藏,也是以另一种方式沦为罪恶的帮凶。

精神科医生的诊断

1972年,斯坦福大学心理学教授罗森汉(david rosenhan)做了一个著名的“罗森汉实验”。他安排8位正常人前往各家精神病院就诊。这些正常人被收治、观察、诊断,他们在病院里表现得跟正常人一模一样,最后还会带着一张“轻度精神分裂症”的诊断结果出院。

实验开始之前,教授很担心弄假成真,无法把实验者从精神病院中救出来。为此,实验小组提前雇了一名律师。教授自己还立下遗嘱,以防自己发生意外后没人知道实验的真相。

实验者在病房里每天要写实验日志。一开始,他们还小肚鸡肠偷偷地记录,担心被医护人员发现。但很快,他们发现医护人员压根就不关心这些。甚至还有一位护士在他们的病历上写下这么一句话:病人有写日记的习惯。

反倒是精神病院中的一些病人对实验者的身份产生了怀疑,猜测他们不是病人,而是来病院中进行暗访的记者或教授。

在平均住院3周后,实验者们一一出院。他们不是因为被确诊为没有精神疾病,而是因为病情轻微。

罗森汉把结果写成一篇论文《精神病房里的正常人》,刊登在赫赫有名的science杂志上。教授想要表述的结论是:以现行精神病诊断标准,没有什么绝对的证据可以证明一个人是健康人还是精神病人。

言下之意便是——所以,就别费这个劲儿了。

其中一家被测医院非常愤怒,认为罗森汉的报告让他们蒙羞。这家医院称他们从来没有误诊过。教授便公开建议,在随后三个月里会再派几个假病人去这家医院求诊,看医院能不能把这几个假病人认出来。接下来的三个月,这家医院接待了193位病人。其中19人被院方甄别为可能是罗森汉派来的实验者,并义正辞严地沾沾自喜。

但实际上,罗森汉教授并没有派任何人去这家医院。

这个故事古大力跟我说起过,他当时说得义愤填膺,用这一伟大实验来为自己曾经的黑历史辩护。而实际上我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是在大一的一堂大课上,当时我和文戈认识不久。一干同学因为这个实验哄堂大笑的瞬间,我和坐在不远处的文戈相视莞尔,那萌芽的情愫在空气中缓缓交汇。

“是的,精神病院里有着很多故事。”我点着头,附和着古大力的意见,“那我们现在开始说说关于岩田医生的第二件小事吧。”

“那是在我临出院的那些日子里,当时我已经拿到了‘病情轻微’的诊断证明,并可以离开病房,在医院的草坪上晒太阳。有一天下午,我正坐在一棵大树下思考问题,这时,岩田医生推着一个轮椅,缓缓地走了过来。而轮椅上的人,被人用很宽的胶带一圈一圈缠绕着,手脚都无法动弹。他有只眼睛应该坏了,里面没有黑色的瞳孔,这让他的模样变得更加让人害怕。那颗大脑袋在来回晃悠着,似乎想要吼叫出什么,可嘴上的胶带又让他不能如愿以偿。”

“你认识这个病人吗?”我问道。

“当时并不知道他是谁。”古大力回答道,“之后有次回医院复诊时,在门口看到了他的相片,才知道他就是曾经轰动海阳市的‘独眼屠夫’张金伟。沈医生,相信他的故事你应该知道吧?”

我点头。

古大力端起旁边桌子上的牛奶喝了一口,继续道:“因为之前就对岩田存有好奇,所以那一会我连忙站了起来,躲到树后面偷偷观察他们。只见岩田医生将那烦躁不安的重度病患推到太阳下后,竟然从挎着的包里拿出了一本书。他一本正经地坐下,挤出微笑。嗯,就是沈医生你以前没事就挂在脸上的那种微笑。虽然有点假,但是还是让人觉得挺受用的那种。接着,他开始给轮椅上的病患朗诵起那本书来。”

我好奇起来:“是一本什么书?”

“距离太远了,看不清楚。”古大力耸了耸肩,接着露出一个孩子气的微笑,“不过呢,沈医生,我记性好大伙都知道的,那书的封面我留意了。之后回到图书馆上班后,有一次在整理积压书籍时,我发现了一模一样的封面。想不到的是,岩田医生一本正经读给张金伟听的竟是最早的引进版《犯罪心理学》。让人更加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本来烦躁不安的独眼屠夫,在听了十几分钟后,竟然安静了下来。”

我低下了头,脑海中莫名其妙地蹦出了尼采的那句名言: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那么,在岩田与张金伟这位典型的攻击型病患单独相处时,他可能选择一种与大部分医生大相径庭的方式,尝试沟通。

或许,他是想架设一座桥梁,并通过这座独特的桥梁,走入杀人者的内心深处。

古大力的话将我从沉思中拉回来。他叹了口气,表情凝重,一副重任在肩的样子:“沈医生,所以呢,你也不用太纠结。有心理疾病的医生不止你一个,还有很多。距离我们最近的,便是这位岩田介居了。”

这时,我猛地想起前一晚古大力躲躲闪闪偷看岩田的模样,连忙正色道:“大力,我记得昨晚在船上你就一直注意着岩田,有什么发现吗?”

“有啊!”古大力将那颗大脑袋上下晃动着,“昨晚他赶到案发现场,据说是在派对上被戴维陈的电话临时叫过来的。但当时他的着装太整洁了,整洁到皮鞋上连一点尘土都没有……”

“我们当时在海面上,皮鞋上没有尘土是很正常的,再说还有海风。”我反驳着他的意见。

“好吧!那我们不说皮鞋,我们说说他西裤上的褶子。褶子那条直线明显潮湿,说明是刚用带水蒸气的熨斗熨过的。也就是说,他在说谎。”古大力的眉头皱了起来,“来凶案现场以前,岩田介居并不是在派对上玩,而是、而是穿着一条短裤在房间里,用带蒸汽的电熨斗熨裤子。在接到戴维陈的电话后,直接穿着刚熨好的热乎乎的裤子就出了门。”

我的眉头也跟着他的推理节奏缓缓皱紧了,“并且,我们还可以推断,他之所以将还没晾干的西裤穿上的原因是,他之前所穿的那条西裤,因为某些原因被换了下来,不方便穿着踏上案发现场的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