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换娣又嘟囔了几句,不外乎就是催促元棠赶紧下床去干活,家里的稻子还没种完,前些天收的玉米和花生也还没晒,黄豆还有半亩没收……家里忙活了一年,就指着这几天收获。他家不比别人家劳力多,就这么几个小的,个个帮不上忙。元棠能顶一个全劳力,哪儿能一天到晚躺着?
“赶紧起来!给家里的饭做了,上地里替你弟去!”
赵换娣丢下这句话,又出门去了。她借了别家的牛来犁地,结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太热,那牛有点蔫吧,她得去畜牧站找兽医买点牲口药回来。
她走后,元棠趴在床头的镜子里看了许久。
十五岁的她,为了做家事方便,头发只留了短短一点,整张脸蛋都露出来。在这个大众审美都倾向于圆脸的时代,她长着一张瓜子脸。此时还没有褪去稚气的脸颊上,一弯乌眉显得格外浓黑,年轻的眼睛里像是藏着一汪水。
元棠痴痴的摸着自己的脸,镜子里那个十五岁还没被生活折磨过的俏丽少女也随着她的动作摸着脸颊……
元棠按捺住猛烈跳动的心脏,冲去正房看家里唯一一张年历。
上面赫然写着1988年7月2号。
她回来了!
回到了一切都还可以重来的十五岁!
元棠任由眼泪流下来,她曾经千百次幻想过的现实,终于成真了。
她哭的时间不长,没留意到大门吱呀的一声,几个弟弟妹妹进了门。
元柳和元芹今年十二岁,她俩是双胞胎,长得很像,个头却有差别。元柳比元芹高了半头,俩人穿着不一样的旧衣,头发乱蓬蓬的,手里还拎着打回来的半篮子猪草。
她俩站在门口,元芹手里牵着最小的元梁,元梁一进门就开始嚷嚷。
“大姐大姐!我饿死了!大姐我要吃肉!”
他是家里的老小,缺了谁那口都不会缺他的,再加上他跟几个哥哥姐姐都差着岁数,更显得是个宝贝了。
就比如现在,元梁进门就直奔主屋翻柜子。从出来到进去不过一分钟,他手里已经举着好几块桃酥。
元梁谁也不让,先给自己嘴里塞两块,手里捏着剩下几块,呜呜囔囔的还在说话,催着元棠赶紧给他饭吃。
元柳和元芹早知道大姐是为什么伤心,元芹进门时候还盯着大姐瞧了好几眼,瞧见元棠在哭,有点不知所措。
元柳扯了她一下,俩人彻底不说话了,就站在堂屋里,低着头。
看到这几个弟妹,元棠心里细密的泛上冷意。
她还记得灵前的事,元芹和元柳对那张通知书并不意外,就连最小的元梁都知道!
他们都知道,只瞒着自己一个人。
元棠刚才平静下来的心,此刻分做了两边,一半烧着,烧的她想从胸腔里吐出那炙热的火气,一半冰凉,凉的她如果可以选择,她再也不想看见眼前这几个人。
她是老大,她早就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从她记事开始,她妈就絮絮叨叨给她说,她是家里的老大,是弟弟妹妹的半片天。当父母不在的时候,她就是家里最大的权威,弟妹都要靠她。
元棠还小的时候,真信了这些迷魂汤,觉得自己不再渺小,而是弟妹们的支柱,是父母疲累时候的港湾。
三岁多,她就已经能颤颤巍巍的帮着赵换娣照顾刚出生的元芹和元柳。
五岁时候,她就已经能喂猪,能站在凳子上烧饭。
八岁时候,她就已经能跟着下地,干的不多,但能顶个半劳力。
十岁时候……
元棠冷笑,赵换娣从生了元柳元芹就没有再怀孕,她脾气差了许多。总觉得是连着生了两次双胎,把她身体生坏了。
只有元栋一个儿子怎么行!
村里老何家就是只有一个儿子,长到了十五岁去游泳,抽筋淹死了。
没过几年,老何头就也死了。
赵换娣怕啊,做梦都是梦见元栋出了事,她只有三个丫头片子傍身,后半生被人戳着脊梁骨说她没后人。
所以在元棠十岁这年,赵换娣硬是顶着大队部让她去结扎的要求,揣着怀孕的肚子进了山。
白县是个小盆地,周围都是大山,她往山里一钻,谁也找不到她。元棠她爹也跟着,两人打定主意非得再要上个儿子。
家里唯二的俩大人走了,计生办来了也没办法,大队想罚也找不到人,只能先把她家的牛给牵走押着。
元棠无法描述自己的感受。
父母躲了起来,临走前只给她指了家里的粮食在哪儿,让她好好照顾弟弟妹妹。
一群不认识的人来家,看她如同贼一样,翻来覆去问她父母去哪儿了,然后牵走了家里的牛。
弟弟妹妹只会依偎在她身边哭。
……
十岁的元棠,在父母躲开的将近半年时间里,担负起了一整个家庭的运转。
等到赵换娣终于抱着小儿子志得意满的回到家时候,她生平第一次摸着大女儿的头夸她做得好,却没注意到元棠瘦的压根不像十岁多的孩子。
元棠盯着堂屋里自顾自大吃大嚼的元梁。
她上辈子,到底是为什么会认为,父母是爱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