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详了镜中自己的模样许久,叹息了一声,将小圆镜压在了桌上,然后起身走到了窗前,一伸手,“吱呀”一声,将窗扉完全打开了。
清晨的光亮顿时涌进了这个屋子,驱赶走了所有的阴暗,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苏茹迎着窗外,慢慢伸了个懒腰。
晨风吹在脸上的感觉,还带着一些隐约的寒意。
她开门走了出去。
看着这天色还早,想必那些徒弟都没有起床吧。也罢,就让他们多睡一会儿,稍后还要吩咐他们下山去寻找田不易,估计他们有的也累了。
苏茹心中这么想着,信步向着守静堂前边走去。
弯曲的回廊在脚下慢慢延伸,回廊之外修竹在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不知怎么,苏茹在这样一个清晨,却发现了自己平日里忽视了的很多东西。
回廊栏杆上的漆,年深日久斑驳陈旧,有些地方都掉落了。记得上一次修缮守静堂,还是自己和田不易新婚的时候。不知不觉地,这个回廊竟也陪着自己度过了岁月光阴,而自己天天从这里经过,竟没有发觉。
等不易回来了,一定要让他找个时间重新粉刷一次。
还有栏杆外头竹林中最粗的那株修竹,依稀还可以望见刻在竹身上的两柄小剑,那是当初自己新婚喜悦之下,刻在了青竹之上,希望可以双剑合璧,同修仙道。
记得那个时候,田不易还曾经笑话她刻得难看,自己假装发怒,将他急了个半死,哄了半天这才饶过了他。
青竹碧绿,两柄小剑长大少许,并肩并排,从未分离。
当年情景,如今犹历历在目。苏茹嘴角有温柔笑意,心情好了起来。
她深深吸了一下清晨这略带着甜味的空气,继续走去。随后,她又想到,大黄是不易从小养大的狗,他走了这么多日,也不知道徒弟们有没有把它照顾好,要是不小心饿瘦了些,不易回来又该要抱怨骂人了吧。
苏茹微笑着摇了摇头,决定趁着现在时候还早,去厨房看看大黄。她这么一路走来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守静堂前殿上。
“铛!”
清晨里第一声钟鼎之鸣,远远传来,那是青云门晨起的信号,也是唤醒这新的一天的声音。这钟鼎之鸣低沉而厚重,回荡在群山里,久久不散。
苏茹的心,似乎也随着这声音,猛地跳了一下。
守静堂前,有身影或跪或躺,一向爱睡懒觉的大黄,不知怎么今日却起得这么早,而且乖乖地趴在守静堂门口石阶之上,不喊不叫,无精打采的样子。
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大黄耷拉的耳朵动了动,脑袋转了过来,向着守静堂里看了一眼。那晨光还未完全照亮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女子,正呆呆地望着这边。
苏茹的心,不知为何跳得越来越快,像是要爆裂开来一般,
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那个静静地躺在守静堂石阶上的身影,熟悉得像是刻在她魂魄最深处、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影子。
可是她此刻,却在心中千百次地祈求自己错了,是自己看错了……
她面色苍白得像纸一样,脚上如灌了铅,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去,嘴唇也在微微颤抖。趴在田不易身旁的大黄,看着苏茹缓缓走来的身影,尾巴对着她轻轻摇晃了一下,却又重新把头埋在了地上,一双眼默默注视着躺在眼前的主人。
走近了,终于是近到了无法再逃避的地方,田不易那张熟悉的脸庞映入苏茹的眼帘,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那么安静地睡着了。
苏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个踉跄,竟险些跌倒在地。幸好她道行深厚,勉强稳住了身子,饶是如此,她眼前仍是一阵阵地发黑,双脚无力,走到了田不易的身子旁边,跌坐了下来。
颤抖的手,慢慢抚过田不易的身躯、衣衫,经过田不易胸膛的时候,苏茹的手猛地停顿了一下,抖得更加厉害了。
然后,她眼角缓缓流下了两行泪,一滴一滴,都落在了田不易的脸庞之上。
她轻轻抚摩着丈夫的脸庞,触手处一片冰凉,阵阵寒意从手心里传来,像是一直寒到了心底深处。她凝视着,嘴唇不停颤抖着,像是想要说什么话,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在她身旁,大黄发出了“呜呜”的哀鸣声,把头凑了过来,在她的腿边,轻轻磨蹭。
她缓缓抬头,望着石阶之下跪着的那个身影,还有在一旁的灰毛猴子。半晌之后,她低低地,带着哽咽,道:“你是……小凡?”
鬼厉的身子抖了一下,没有抬头,相反他的头颅反而埋得更低了,甚至已经紧紧贴在了粗糙的地上。泥土磨砺着他的肌肤,可是他毫无知觉,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发抖的声音:
“是……弟子……师……娘。”
苏茹凄然一笑,道:“你不必如此,起来说话吧。”
鬼厉跪伏在地,没有抬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不敢再看苏茹一眼,低声道:“弟子罪该万死,没……没能保护师父周全……”他声音断断续续,痛苦而扭曲,仿佛说的每一个字,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惩罚。
苏茹慢慢地将田不易的上半身抬起,拥抱在自己的怀中,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不知是不是因为感觉到了田不易身上的冰冷,还是想着,要将这冰凉的身躯用自己的温暖去焐热。
“你起来吧。”她的声音听起来空洞而凄凉。在鬼厉记忆中,师娘从未有过如此无力无助的语气。这让他更加畏怯痛苦,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的脸在沙土中慢慢移动,好让那面上的痛楚,可以分散就快要炸裂开来的心。
“你不起来,又怎么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呢?”苏茹淡淡地说着,目光却只望着怀中早已没有知觉的那个身体,像是此时此刻,她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东西了。
大黄向前爬了两步,用头轻轻蹭了蹭田不易的身子,哀鸣声低低不绝。
鬼厉的身子停顿了一会儿,终于慢慢抬了起来。他抬起头,看向苏茹,那个端庄美丽的女子,即使是在这心死的时刻,仿佛也不曾失去她的风姿。
晨风中,她微微起伏的秀发,飘在她的鬓边,伴随着她,将白皙的脸颊贴在田不易的脸上。
“你回来了,你回家了……”
这是鬼厉听到苏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胸口间气血激荡,血气如汹涌浪涛一般翻滚起来,跟着眼前一黑,就像是脑海中一直绷得死死的、紧无可紧的一根弦,瞬间断裂了开去。
他“扑通”一声,像一面木板摔在地上,昏了过去。
在他迷迷糊糊就要失去知觉的前一刻,眼前黑乎乎的一片,感觉像是全身都被火烧了一般炽热无比,但身体里面却冷得像冰块一样。而远处隐隐约约突然传来了几声大喊,那喊声中带着惊恐与痛楚,片刻之后便化作了一片哭泣之声。
纷乱的脚步四处响起,但都是向着一个方向而来。
“师娘!师娘!……”
这无声的呐喊,是鬼厉脑海中最后也是唯一闪过的念头,然后,他便再也没有知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