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雅间里,高玉在这富丽堂皇的地方便似突然活过来一般,两眼放光又精神了起来,一迭声地叫着“上菜”,点的都是鱼虾鳖蟹,尽是精致东西。
林冲微微一笑,道:“衙内有心,只是我这师兄却是喜欢大块吃肉的,再加一盘熟牛肉一盘烧猪肉好了。”
鲁智深坐在那里,一只脚踩在凳子上,道:“这里有狗肉么?若有狗肉是最好,再多加点蒜泥,我爱吃蒜泥狗肉,吃着比猪肉牛肉还强些!”
过卖一咧嘴,道:“大师父,我们是东京有名号的酒楼,猪牛羊肉尽有,却是没有狗肉卖,况且出家人肯吃狗肉么?”
还不等智深说话,高玉便神气活现地说:“你这里没有狗肉,到街上买一条肥狗宰了煮上,不也是一盘菜?谁还赶着上门的生意不做?快去快去,记得多加蒜泥!”
智深看着高玉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再转头看看林冲一脸的不动声色,突然一下子便明白了,仰头叹了一口气。林冲也知道他感叹的什么,只是却无话可说,只得寻了些枪棒武艺上的话头儿引着智深慢慢说话。两人渐渐说话的兴味又上来了,居然有声有色,高玉对这些事半点不懂,听着听着只觉得越来越无趣,趴在桌子上只差打起哈欠来。
好在这时酒菜都上来了,居然当真有一盘狗肉,旁边搭着配好的酱醋蒜泥,闻上去喷香扑鼻。智深抄起筷子夹了一块狗肉,在小碗里蘸上满满的蒜泥,塞到口里便大嚼了起来。
林冲笑道:“师兄,这狗肉做得好么?”
鲁智深一抹嘴,道:“倒也罢了,只是不如俺从前在五台山下的酒馆里吃的好,那里的狗肉是整只煮的,洒家便用手撕了吃,那样才吃得爽快,似这里却是切成了片,偏偏又不甚厚,薄薄的一片吃起来不得个痛快,洒家都要几片一起夹了吃才有味道。”
高玉抓着林冲的一条胳膊,笑嘻嘻地道:“林冲,这大和尚原来这般有趣,亏我起先看到他那么凶巴巴的样子只当他是个煞神,原来也是个妙人儿!可惜他怎么做了和尚?”
智深把眼一瞪,道:“你这小白脸胆子又大起来了么?你当我作和尚便不能动刀动枪不成?今日告诉你,和尚家那些七戒八戒俺是一条都没有守过,你若是再仗势欺人,休怪洒家作个凶僧!”
高玉一下子缩到林冲身后,过了一会儿才探头出来小心地看着智深,笑眯眯地说:“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个真和尚,哪有和尚却喝酒吃肉的?还自称洒家!”
智深瞋目道:“那班和尚吃斋念佛却都不是真和尚,就像你那满朝文武仁义道德也都不是真人一样,似洒家这般倒是另一种修道的法子。嘿,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然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黄河滩上浪涛来,到时方知我是我!”
高玉听得有趣,竟然拍手高声叫好,道:“好一串词儿,还合辙押韵的,真好听!”
智深看着他那副无赖样子,也觉得有些无奈,便只顾低了头猛吃狗肉。
过了一会儿,智深又抬头说:“兄弟,你可能找个时候回家看看么?你连日不着家,你丈人娘子都急得不得了!又不能到太尉府去要人,生生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官府不让人家夫妻团聚,这是什么道理?”
林冲脸上一红,道:“今日刚刚回去探望过。”
高玉连连点头,帮衬道:“是啊是啊,今儿刚回去的,还送了好多礼!”
智深一愣,眼光在他们两人脸上轮流扫了扫,问:“是你们两个一起去的?”
林冲红着脸轻轻点点头。
智深看着高玉那一脸得意的样子,饶是他性子粗放,此时也不由得有一种无处撒气的感觉,他张开蒲扇般的手掌,掌心向内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又将巴掌对准高玉的小脸比了比,道:“高玉,我这巴掌若是按在你的脸上,便将你那张狐狸脸满把都捏扁了!”
三个人吃到深夜这才各自分手,智深天晚出不得城,便去州桥边大相国寺本寺里搭铺住了一晚,明日再行出城。回府的路上林冲切切嘱咐高玉,此事万不可告诉高太尉,他好说歹说,高玉总算依了。
却说林冲带着高玉回了太尉府,两人打水洗了澡。高玉今天吃了一吓,倒不比往日寻欢作乐之时只顾兴味盎然不知道累,洗过澡后居然懒洋洋躺在床上不肯动了,一个劲儿唤林冲上来抱着他。
林冲本想在灯下看看书,但这时不好违拗,只得盘膝坐在床上,将高玉抱在怀内,就像抱着个孩子一样。这个姿势倒是新奇,从前总是高玉搂着他的,高玉那个体力虽不能将他完全抱在怀里,却也能用两条裹着软肉的细胳膊环在他身上,作个搂抱的样子,觉得这样才算是个男人,今日不知怎的竟转性了。
林冲抱着高玉那细长条的身子,一时真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怀里的只是一个纤弱少年,仿佛自己子侄辈年纪,需要自己提携爱护,眼神一晃才知道这分明是一条玉白颜色的小毒蛇,他只咬了自己一口,自己便半身麻痹动弹不得,还敢想着他柔弱哩!
这时高玉喃喃地道:“林冲,你那个和尚朋友好生厉害,可是叫什么‘鲁智深’么?我听陆谦说起过他,说他武艺好不高强,连一棵树都能拔起来,他那只手若是来拧我的脑瓜,可不是像拔萝卜一样么?他那样子也凶恶,暴长的短须便如同铁丝一般,戗戗地好惨濑人,让人好生害怕。”
林冲微微一笑,道:“衙内真的怕么?若果真怕,怎的在酒楼里还敢与他说笑?我看你当时和他说得倒好。”
高玉撅了嘴,道:“你既然与他交好,我却也想看看你喜欢的都是什么人,原来都是这样的武夫。我那时也是壮着胆子和他说话,心里可怦怦地直跳呢,直到现在还跳得厉害,不信你摸摸!”
林冲被他抓过自己一只手便按在他那浴袍半敞的单薄胸前,摸着他那光滑的皮肉,心中不由得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意味,觉得这肌肤莹白滑溜,如同滴了水的玉石一般,真令人想多摸一摸。
林冲猛然醒悟自己怎的竟会有此念,难道被这无良的衙内上了这些日子,居然也开始喜欢男色了不成?
他连忙抽回手,淡淡地说:“林冲本便是个粗卤的武夫,认得的自然也都是武夫。衙内的心跳得没有那么厉害,不会晕过去的。”
高玉扁着嘴,道:“你就不能结交一些斯文一些的人么?我看陆谦就很好,你和他在一起,我们一起出去游玩,本衙内就不用担惊受怕了,和那些武艺高强凶神恶煞的在一起实在有些心惊肉跳。”
林冲简直有一种想吐血的感觉,这衙内一张小白脸看着聪明,却尽说些没脑子的话,莫非他所有的好处都长在这副皮囊上了?陆谦乃是陷害自己的仇人,简直是抓着自己的手脚供高衙内摧折,自己恨他还多过恨高俅父子,这高玉怎么竟想着让自己和他重做朋友?
于是林冲冷笑道:“你若是怕武艺高强之人,便该离我远远地才是,怎么总是抓着我不肯放?”
高玉犹自不知自己说错了话,捏着手指道:“那自然是不同啊!你武艺虽高,但却不会打我,那和尚可不是你这般好说话,我看他是个毫不顾忌的,什么也不怕,什么都舍得下,浪荡江湖只当耍子,说不得何时便要翻脸,也许手上已经有了人命也难说。你听他那几句口号儿便杀气腾腾的,他是要杀生成佛么?林冲,你无论如何要保着我,莫让别人害我!这真是神鬼怕恶人,饶是我爹爹作大官,我见了他心肝儿也突突直颤。”
林冲口中喃喃念着高玉方才的两句话:“‘什么也不怕,什么都舍得下’,嘿嘿,我林冲就是犯了这两条,所以才自堕泥坑。”
第二十章林教头风月太尉府20
林冲自从和智深街头相遇,心中好生放不下,每隔三天两日便要去看他,在那菜园子里与智深喝酒谈心。高衙内本来不依,只要他陪着自己,但禁不住林冲成天愁眉苦脸,也只得由他,只是自己却不敢一同去。
这天两人又在一处喝酒,智深觉得有些奇怪,问:“林兄弟,我看你这些日子常到我这里来,差事不忙么?家里事不须料理么?”
林冲仰头将一碗酒喝尽了,摇头叹道:“师兄,我如今怎回得家?成日在太尉府中伺候,连个喘息的时候也没有,也只有师兄这里能让我自在一些,我到这里也缓口气。”
智深点头道:“我也听说你如今被那高俅使得好,整日地不放你,我那日亲眼见他那撮鸟儿子也缠得你紧,怎么你给他爹当差还不够,还要哄着他儿子?你竟成了他家奶公不成?”
林冲摇头苦笑,却说不出话来,只能一碗又一碗喝酒。
智深吃了两口牛肉,看了看林冲,似是在心里好不犹豫为难,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般道:“贤弟,我劝你还是离那高衙内远一些,这些日子我也听说了一些闲言,传说着你两个的话儿不是很好,当时洒家气得胸膛也要破了,揪住那人便要打,好歹被人劝开了。从那时起我听一个人嚼舌根便要打一个,直欲让天下乱嚼舌头的都断了根才好!兄弟,实在逼得紧,你还是离了这里吧!天下之大何处不好去?延安府有老种经略相公,是俺的老主人,江湖上盛传沧州府的柴大官人也是个好的,仗义疏财,凭兄弟的本事,你去哪里不好?便是家中老小拖累,有我帮你路上照看,也不让他们十分吃苦,全都了断了岂不是干净?何必在这里苦熬!”
林冲听了只能惨笑摇头,过了一会儿才道:“兄长此话说得迟了,当初娘子也劝我远走高飞,只可惜林冲见识短浅,没有听她的,弄到如今这个地步,徒为粪土所污。真是,‘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近。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只盼着早晚有一日挣扎着逃出生天,也不枉我忍辱负重这一回。”
智深咕嘟嘟猛喝干一大碗酒,将酒碗往地上一掷,恨声道:“兄弟,我看着你这样窝囊丧气,把洒家的心也丢冷了。洒家有时气闷了心胸,真恨不得离得这腌臜东京远远地才好,从此江湖上冒着风雨飘荡,虽是辛苦,倒也省心。只是洒家与你相交得厚,你这刀压脖颈也不还手的性子实在让人放心不下,我纵然走了,在外面也是牵肠挂肚忧得你苦,倒不如就在你左近看着,若那高太尉欺人太甚,洒家也好帮手。嘿,真是闷煞人也!”
林冲登时吃了一惊,忙拉住智深的袍袖,道:“师兄万万不可!如今我便如被合在缸底下,每日在那府里坐井观天如同坐牢一样,只有到了师兄这里才能得个爽快,若是师兄弃我而去,我眼前便看不到亮了!如今我两眼一摸黑,也不知将来要如何是好,这种日子何时到头,全靠兄长开解,若是师兄走了,林冲便活不得了!”
智深抚着林冲的手,语气深重地道:“兄弟你放心,洒家与你是倾心换命的交情,怎能丢下你去?只要你在这里,洒家便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看守,若是有朝一日你要走,洒家再陪你走!”
林冲听了这才放下心,当下又是感念智深,又是惭愧己之所为,不知不觉一碗一碗地便喝得有了七八分醉意。
当天晚上,高玉帮着小厮将醉得没了力气的林冲洗剥干净放靠在床上,自己捏着鼻子一脸苦相,道:“林冲你不是号称最能自制,今儿怎的弄成醉猫一般?和你说话也听不清,推你也不理,要这样装醉骗我么?”
小厮高勤赔笑道:“衙内,教头看来是真的醉了,你看他眼仁儿都有些散,教头是个正直之人,不会装醉的!”
高玉瞪起桃花眼,道:“你懂得什么?越是老实人便越是会骗人,你看他一向忠厚,说不准什么时候便让人挨个大的!”
高勤笑着连连称是。
高玉让小厮们都下去了,自己上到床上解开林冲的亵衣,搂着他便好一番搓弄,林冲这时醉得失了神智,身上无力又有些坐不住,发觉旁边有个软绵绵的依靠,便不管不顾地往那边倒了下去,他的身躯沉重,一下子大半个身子全压在高玉身上,直把高玉压得倒抽着哽了一声,然后马上就觉得胸腹间的气息都被挤压了出去,好像要断气的样子。
高玉连忙用手去推林冲,但林冲身子精壮肌肉结实,筋肉硬实得就像砖头石块一样,一个身子便如同倒了的城墙一般砸在高玉身上,哪里推得动?直压得他上气不接下气,眼看着便要断气,最后实在没了法子,只得不顾面子地叫道:“快来人啊!衙内我要被压死了!”
守在外面的两个小厮一听,顿时大惊失色,又觉得奇怪,脑中一闪念暗道这房子结实得很,又没有房倒屋塌,怎的会被压住了?但两人却不敢怠慢,赶紧抬腿进房,一进门便有些傻眼,只见自家衙内被林冲压在下面动弹不得,两只手在旁边无力地挥着却偏偏搬不动身上那人,实在可怜。
两个小厮吓了一跳,忙上前抓着林冲的胳膊肩膀往旁边拽,最得高玉欢心的高勤还义愤地叫道:“大胆的林冲,居然酒后乱性,欲行非礼,衙内的金贵身子是你糟蹋的?还不快下来!你这般奸占男子,该个充军砍头的罪了!”
高玉听了又羞又急,但这时他的气还喘不匀,也说不得话,只能等着两个小厮将林冲移开了,这才抚着胸口紧喘了几口气,恼道:“你们两个胡说什么?他都醉得一团泥一般,还能怎样非礼?本衙内是怕人非礼的么?这该死的家伙,我好意扶他,他倒栽在我身上了,看他明天醒了我怎样说他!”
高勤吓了一跳,忙奉承道:“是小的糊涂,衙内您是什么身份?谅这小小林冲也不敢那样大胆,他纵然仰慕衙内您的风姿,也只能放躺身段好好地求衙内,哪能这样硬来?”
高玉听了这几句话,这才觉得有了面子,慢慢摩挲着胸脯顺气,道:“那是自然,你瞧他如今不是很乖么?让他往东不敢往西,衙内我是上山擒虎豹,下海锁蛟龙,他再英雄,也是我的床头人!好了,你们两个下去吧,可要警醒守着,不许偷懒,这家伙醉了,也不知又会干出什么来,你们可要及时救命!”
两个小厮喏喏连声地退下去了。
高玉恨恨地看着林冲睡熟过去的脸,恼怒地低声骂道:“好你个醉鬼,居然这样欺负我,你这身子怎么那么重?差点把人压断了气!如今把你放平了躺在这里,看你还能如何!”
于是高玉便借着两人都躺在床上的姿势把手又伸了过去,将林冲身体从上到下摸了个遍,林冲也真是醉得深了,被他这样撩弄居然也没有醒,只是被摸到双腿之间时不舒服地哼哼着动了动,但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偶尔咕哝两句,竟是唤的“师兄”,让高玉老大不乐意。
高玉弄了一会儿,见林冲眼皮都不睁,也觉得有些无趣,自言自语道:“这人往日虽然也不声不响的,但却总归有个眼神表情,如今这样不理不睬算是怎么回事?好不让人心凉!林冲,你明日定要好好陪我!”
林冲一夜宿醉,直睡到第二天天色大亮,这才醒了,一睁眼看到外面日头升得老高,顿时急了,抓过衣服就穿,口中道:“这可糟了,太尉坐衙,我怎好去得迟?”
高玉在旁边撅着嘴道:“你休慌,我已经与我爹爹说了,道你昨日吃醉了酒,今儿不能到高堂上给他老人家请安了,爹爹还要我休要学你呢!”
林冲满脸通红,道:“既是如此,我便赶快去校场,今日还要教演枪棒!”
高玉更加不高兴,道:“都这辰光了你还去做什么?梳头洗脸倒罢了,早饭也不吃,难道空肚子操练么?我现在才知道,你使得是空心棍法!”
林冲脸上更红,道:“公事无论如何误不得,今日便饿一顿罢了,我马上要走。”
高玉伸开两手拦着他,道:“罢了罢了,你可消停一些,今儿便赶下午的场吧!这上午场便让别人替一下也不值什么,名角儿也有临时不得出场换牌子的,你担忧什么?高勤,快安排早饭来吃!”
高勤忙去传了早饭,不多时十几个盘盘碗碗便摆在了桌子上,高玉拉着林冲便坐下吃饭。林冲向来勤于公事,半点不肯懈怠,只是最近被这酒色衙内带累得严谨不得,这一次借酒消愁又一下子没有克制住,结果弄得如此狼狈,连他自己都觉得近来实在有些颓废,须当振作才好。
于是林冲一边吃早点,一边暗自打定主意,今后凡事决不可过度,否则便是自己糟蹋自己。
高玉一边吃饭一边抱怨道:“林冲,你昨日醉得好不难看!东倒西歪,便如庙里的泥菩萨淋了雨,泥土瓦块都瘫作一堆,又一身酒气熏人,好在不曾呕吐,否则可腌臜死人!不想你平日做事稳稳妥妥的,竟然也能醉酒,那菜园子里的酒真的那么好喝么?那莽和尚又有我好看么?昨儿你喝醉了,嘴里还唤的是他,怎不听你叫我一声?你和他在一起倒是开心!”
林冲只得赔罪:“是林冲一时忘形,这才喝过了量,多谢衙内昨夜关照,给我换了衣服。”
高玉扁着嘴道:“你是我亲爱的人,我自然对你好,可是你可知道你昨晚差一点要谋害亲夫了!我怕你吐了酒,便扶着你坐着,哪想到你一下子便栽倒在我的身上,就好像一根房梁压倒下来一样,差一点把我压断了脊梁!我推你又不动,生生要将我压得没气了!好在小厮们将你搬开,否则你没了我这个知疼着热的人儿,可该多么冷清!”
林冲却不知昨夜竟有这一出,一时也有些后怕,忙站起来欠身拱手道:“是林冲昨夜酒醉无礼,还望衙内莫要怪罪!”
高玉见他脸上神情有些惶恐,顿时便把昨天的委屈都消散了,笑嘻嘻地拉着他又坐下,道:“林冲,你好拘谨也!我又不曾怪你,你何必着急?不过你昨儿那一下可真像哗啦啦倾倒了吕梁洪,把人压得好不心慌,林冲我且问你,你昨儿真的是酒醉才压着我么?本衙内如此风流俊俏,你真真就没有一点欲行不轨的心?”
林冲脸上顿时一红,立刻就想到那一天摸他胸前时自己心中的异样,忙端正了面色恭谨地道:“小人怎敢。”
高玉见他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心中有些受挫,撅了嘴道:“没有便没有,你当好稀罕么?你便是心如止水,在衙内手里也清高贞洁不得,如今每一次不是都让你快活得很么?我的亲亲心肝儿,且让衙内我香一香!”
林冲在早饭桌上被高玉纠缠着又厮磨了好一会儿,这一下可真赶不及早场,只好下午过去校场,在那里教演了一番武艺,舒活了筋骨,心中也畅快了许多,眉目间的神采舒展开一些。
晚上和高玉一起回到太尉府,这天他两个没有在外面吃酒,乃是回府用饭,也不知今儿高玉脑子里哪一根筋搭错,竟要服侍父亲用饭,连着林冲也不得自在,只能跟着陪在下首。
高俅看着旁边如一棵长歪了的树一般斜扭着身子、两手搭在自己身后椅背上的儿子,捻须笑道:“好了,玉郎,你也不须如此充木偶人,为父不是那等迂腐的,非要你二十四孝地孝敬,活埋了儿子割了大腿肉的,哪有人这样绝人生路?定要儿孙辈血淋淋地才觉得好看!你只管坐下吃饭,你能少在外面游荡,多在府中陪陪爹爹,为父就心满意足了。林冲,你不是外人,也坐下吧。”
林冲还道了声“不敢”,这边早被高玉强按着坐在自己身边。
高玉仰着小脸儿向高俅笑道:“爹爹说的是,今后我便多孝顺爹爹。我如今也觉得在外面酒楼用饭少了些趣味,须得是亲人团坐在一起才好,如今咱们一家子这样子吃饭可有多有味儿!爹爹请吃猪蹄,愿爹爹步步高升,林冲你吃这菊花鳜鱼,很不错的!”
林冲一脸绿色地将鱼肉吃了。
上首高俅点头笑道:“我儿如今懂事了很多,连布菜都有了名目,爹爹十分高兴。不过林冲,我却要说你两句,年青人饮酒玩乐自是免不了,但却不可过量,否则不但误事还会伤身,有多少人都是贪杯坏了身体。我看你往日也十分规矩,为何昨日喝得恁醉醺醺的?若是让外人看了你那副样子,怎能以你为堪担大任之人?你与玉郎为伴,我本意是望你能够好好教他,让他走正路,你若是这样带着他,可是越带越歪了!”
林冲被他这样古板端方如同老夫子般地一番教训,也说不得别的,只能惶恐地站起身来垂手恭听,连声称是,虽然知道高俅绝不是正人君子,但他这一番话却有理有据无法反驳,连林冲自己都觉得十分惭愧,林冲自己便最厌恶酒后失态之人,没想到自己昨儿也成了这副样子。
高玉见林冲被训得抬不起头来,忙上前给高俅扑撒着胸脯儿,笑道:“爹爹,今儿早上我已经说过他了,他道是再也不敢了,您就饶过他吧!”
高俅叹了一口气,道:“我有什么不饶他的?还不是看他年青有为,想要好好栽培,又怕他不成器,白糟蹋了这一副好身手?好了林冲,你且坐下,这是自家内堂,又不是官府衙门,只管好好用饭便了。”
林冲这才忐忑地坐下,这一顿饭吃的五味杂陈,自己居然算作高太尉自家人了么?难道他真当自己是他的儿媳妇了?
(写到这里又有一些感触,人都最恨奸臣,其实我觉得奸臣很多时候倒能够秉持天性,往往对人会有另一种人情味儿,比如和珅就不错,只有一个老婆。封建社会之中往往是所谓正人君子杀人最多,比如二十四孝三贞九烈什么的。人如果占据了道德的高峰,便很容易变得没有人性,所以一个满口道德的社会是很可怕的。我更喜欢法律与人性,当然法律与人性的前提是要公正有理性,否则就变成杀人的法律与原始本能了。)
第二十一章林教头风月太尉府21
过了几日,林冲又要去酸枣门外找智深,这一次高玉扯着他的衣角原地乱蹦着死活要去。
林冲微微叹气,道:“衙内,往常你也不是一定要去,为何今日却要跟着?你与我那师兄八字不合,见了面便像斗鸡,非要随着我去见他做什么?你不怕他又要打你?”
高玉缩了缩脖子,马上又抻出头来,道:“你总是去会那和尚,还喝得醉醺醺地,让人好不气恼!你和他比和我还好么?都说的什么衷肠话儿?我今儿偏偏要去,再不许你与他私会,有你在我身边,谅他也不敢挥拳。他若敢吓我,我就让我爹封了他那大相国寺,将满寺的秃头都关到牢里去,到时候牢房里面一片圆溜溜亮光光,倒是省了灯火!”
林冲暗叹一声:“还是这等口声!”只是却百般摆脱他不得,最后只得带着他一起去了。
两人骑在马上,林冲一路上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千万不能闹事,也莫要离了自己身边。高玉耳朵里听着他成熟的磁性男声,本来觉得那些话反反复复地有些烦,但后来就越听越有味儿,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紧盯着林冲一张一合的两片嘴唇。
林冲说着说着忽然发现有些不对,转头一看,见高玉在马上探身凑得离自己近近的,一双眼睛正痴痴迷迷地望着自己,仿佛连魂儿都飞了,也不知道他此时正在想的是什么,于是便道:“衙内,衙内?我刚说的你可曾听进去没有?”
高玉听他问自己,忙回了神儿笑嘻嘻地说:“知道知道!林冲,你的嘴唇真好看,不薄不厚又有棱角,便像切了块的樱桃糕一样,你那声音也真好听,淳淳厚厚的,就像一碗浓鸡汤!你还从未对衙内我说过这么多话,我听你说话就像听曲儿一样,林冲,今后你多与我说说话好不好?”
林冲暗自摇头,道:“衙内说笑了,林冲是个粗人,哪里会说话?只怕又冲撞了衙内。”
高玉连忙摇头道:“不冲撞不冲撞,你虽然读书不多,但却比好多人说出的话都好听,我最喜欢听你说话!哪一天我若是睡不着觉,你便在我耳边说说话儿,我便能睡得着了。”
林冲这下连话都说不出了,暗想这高衙内每日追风逐月唯恐不尽,一件玩乐之事也不放过,生怕此生不能尽欢,哪有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闹便是闹了,只要累了一躺下,很快便鼻息均匀睡死过去,打雷都吵不醒,还会闹失眠?
到了菜园,门口正好有个赤膊的泼皮在望,远远地便看见林冲来了,笑着迎上来道:“教头这两日可老没来了,师父正在里面想你哩!快请随我进去!啊呀,这不是高衙内,您老人家怎么也来了?”
高衙内见自己竟颇为有名,连这菜园子里都有人认识自己,不由得也喜动颜色,笑道:“你是何人?你认识我?”
那泼皮笑着说:“三街六市趁食的谁不认得衙内?小人唤做过街老鼠张三,往日也曾想到衙内门下讨碗饭吃,只可惜小人没本事,无福伺候衙内,只能在这菜园里啖饭。两位里面请!”
林冲和高玉进入菜园,那智深正在演武,蓦地见林冲来了,欢喜不尽,收了禅杖拉着他的手便到绿槐树下坐了,把高玉只当没看见。智深吩咐菜园中的道人赶紧去城中买上几般果子,沽两三担酒,再杀翻一口猪,一腔羊,大火滚水盖锅煮了,整治出一桌酒席。
一群泼皮们也都帮忙,过不多时便在绿槐树下铺了芦席,智深和林冲坐在上边,林冲旁边坐着高玉,那许多泼皮也团团坐定,众人大碗斟酒,大块切肉,吃得好不痛快。
高玉平日无论在府里还是酒楼,吃的都是精致酒席,哪曾见过这样的吃法?见众人都是用手抓着大块的猪肉羊肉,用刀子割了蘸着盐酱便吃了起来,他看着这些肉都是白水煮的,煮熟之后看上去白惨惨的没有味道,蘸了清酱姜葱便真的好吃么?又担心猪肉膘肥腻,因此一脸为难不肯下口。
林冲虽是和智深谈得正好,但他心思精细,也没有忽略了高衙内,见他不吃,便自己切了一大块羊腿肉,又将那肉切成小块,蘸了酱料放到高玉面前的碟子里,道:“衙内请尝一尝,这白煮羊肉味道很是鲜美,比之红焖葱爆别有一番滋味。”
高玉将信将疑地看了那肉块一会儿,说:“林冲,我是信你才吃的,你可不要糊弄我!”
林冲笑道:“我怎敢欺瞒衙内?衙内只要尝上一口便知,比衙内从前吃过的大不相同。”
旁边智深瞪眼道:“要吃便吃,若是不吃,我也省了一人饭量,你当谁甘心请你吃肉哩!”
高玉委委屈屈地瞥了智深一眼,用筷子夹了羊肉犹犹豫豫放到嘴里,嚼了几下果然有味,比起从前吃过的那些用油盐葱酱调入味的羊肉还要好吃,吃到嘴里都是那股羊肉原本就有的鲜味,连膻味都让人觉得鲜甜。
高玉三口两口便把林冲给自己切好的羊肉都吃了,然后便拿了林冲的匕首自己去割肉蘸酱料来吃,一边与旁边的泼皮说笑取乐。
智深见他吃得快活,虽是看着不顺眼,但此时除了斜目以对也没有别的法子,倒是林冲关切地说:“衙内放慢了吃,你肠胃娇弱,吃不得太多肉食,切莫把肚子弄坏了。”
众人吃到半酣里,也有唱的,也有说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一个个勾肩搭背,也不顾什么大师教头,全都忘了形。
内中便有一个泼皮李四喝得半醉了,竟然拍着高玉的肩膀道:“从前无缘识得衙内,今日才知道原来小衙内竟是如此一个有趣之人,半点不搭架子,兄弟和你投缘得很,你今后只管来这菜园子里玩耍,凡事都有我,定不让你吃亏!小衙内,我翻个筋斗给你看!”
然后李四在席间竟歪歪倒倒真的翻起筋斗来了。
旁边有人笑着说:“李四,你可看得准翻得稳,莫要翻到肉盘子上面去了,那时兄弟们便拿你当了羊肉来吃!”
这时又有人说:“衙内,你可会唱曲儿么?可能给我们唱一个?”
高玉喝得脸上绯红,他本是个没规矩的,此时更是把什么体面都顾不得了,居然真个唱了起来:“冤家为你几时休,奴的眼泪从春流到秋……”
智深皱着眉勉强听了一会儿,实在听不下去,一拳在地面上砸起许多泥土,喝道:“行了,哼哼呀呀软绵绵地,谁耐烦听你这个?你们都听洒家唱来: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注一)
这一番唱腔本就慷慨苍凉,铿锵顿挫,智深虽不擅歌曲,但他嗓音雄浑浩荡,挥洒起来慷慨悲凉,自然有另一种气魄,令人胸怀间仿佛有一道秋风扫过一般。
高玉虽然是个纨绔,这时也不禁觉得有一点英雄气从胸中如一根细豆苗般升了起来,忍不住拍手叫好:“唱得好!”
智深唱完了,斜了他一眼,道:“你道是好,你且说哪里唱得好?”
高玉贼溜溜地笑道:“便是‘赤条条’那句好得紧啊!”
林冲在一旁赶紧低头吃肉,心道这人真是纨绔入骨,一个脑子里再不想别的了!
众人吃得差不多都饱了,智深酒兴上来,抡着禅杖在院子里便使了开来。高玉只见东一处西一处满是铁杖的影子,耳中还听到呼呼的风声,他见了智深这般声势,心中不由得暗暗害怕,心道好在我总是巴了林冲一起出门,否则若是大街上独个儿遇到这凶和尚,他只一棍儿便砸了我的黄子出来!
智深舞过一通,大家纷纷叫好,林冲也是兴致上来,要了条杆棒便跳到席外便演练起来,他这番动作可比智深不同,矫捷迅猛如同豹子下山一般,霎时间只见漫天皆是棒影,他又闪展腾挪高蹿低伏,无比的灵活轻捷,真如一条游龙一般。
高玉眼见心上人如此能干,愈发的高兴,站起来拍着巴掌连连叫好,他带来的两个小厮自然也帮着主人,巴掌拍得啪啪山响。
智深在旁边冷眼看着高玉此时眼睛晶晶亮,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涨得通红,满是兴奋欢喜,便仰头喝干了一碗酒,暗道这家伙懂得什么武功?居然这般卖力,如同路边卖枪棒膏药的吆喝着一般,莫非真的是美人爱英雄?瞧他长得兔儿爷似的,晚上我兄弟和他还不知谁吃亏哩!
过了一会儿,林冲从场上下来,高玉立刻就凑了上去,从怀里拿出帕子便给他擦汗。林冲此时也是有些醉了,略略客气了一下,便也由着他。智深就坐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这一幕只让他眼皮直跳,觉得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钻出来。
这一天林冲和高玉尽兴而归,高玉尤其欢乐,他往日虽然多与这些帮闲在一起鬼混,但总是端着个衙内的架子,那些人也敬他,因此虽然臭味相投,却总不能得个畅快,这一回在菜园内不拘身份行迹,倒真是乐了,于是回府的路上拉着林冲说个不休,直到回到府中都没有完全消停下来。
林冲将他扶进澡桶里,高玉仍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道:“林冲,今儿可过得真爽快,早知道那菜园子如此之好,我也早早地跟你去了!你那群朋友真是有趣,能说能唱的又不拘礼,热闹得很,那大和尚找了这么个地方,不用参禅念经,又能喝酒又能吃肉,还有这么一群人陪着,倒正好养福!正所谓天高皇帝远,佛祖管不着,难怪你总是要去,我们也该弄这一班人才好!”
林冲帮他擦洗着身子,暗叹一口气,道:“衙内罢了,那些人本是无业之人,成日里吃酒赌钱,不是正经立身的勾当。他们从前泛常便在园内盗菜蔬,靠着养身,让那菜园里的原管老和尚闷头亏也吃够无数,我这师兄到了这里,倒像是宋辽边疆久败的官军换了元帅一样,有他这一身本事,这才将威风立了起来,收服了这一班人,如今称兄道弟,你道他们当初是好惹的?你只当师兄以力压服他们,弄得人人都惧他,却不知师兄若是有个差池,也就不算万事不怕呢,只要师兄弱了一分,他们立时反了天去。衙内,太尉一心要你学好,你可千万莫要堕了家业。”
高玉歪在林冲胸口上,醉眼朦胧地点点头,道:“我也知道那些人不是好摆弄的,你听听他们那名字,什么过街老鼠张三,青草蛇李四,只一听便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亏了那鲁智深收了他们,倒像是钟馗收小鬼一样,你那师兄倒也镇宅防煞!”
林冲微微一笑,道:“你道他们的名目不好,你那里的干鸟头富安外号很好听么?”
高玉似是一愣,转而马上道:“果是不雅致,明儿我让他改一个名字,否则便让他再休跟着我了!”
林冲哭笑不得,草草将两人的身子都擦洗了一遍,赶紧从浴桶中出来,让高玉穿衣回了卧房上床休息,自己则去叫人将浴桶抬了出去,打扫屋子。
高玉又醉又累,身上都软了,这些事情全靠林冲扶持,等林冲也上床休息,他立刻就拱了过来,搂住林冲结实坚韧的腰部,道:“林冲,你那条棒儿着实使得好,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好不威风!我若是有你一分本事,我爹便不说我不学无术了,你明儿教教我好不好?”
林冲道:“衙内,各人命不同,林冲没有衙内这般家世,习武乃是用来吃饭谋生的,武夫传家的生计,衙内身份尊贵,有财有势,何必受这样的辛苦?”
高玉一听立刻瞪起眼睛,脑袋顶在他胸口不依地闹了起来:“我不我不!我就要学!林冲,你当我不知道么?我压你的时候,你虽然什么也不做,但心里却是瞧我不起,总以为我是凭着我爹的官位来压你,你却是半点不服气的,总是小瞧人。我定要练得一身好武艺,让你知道衙内我也是有本事的,乃是凭自己的本事得了你!”
林冲乜斜着眼暗道:“难道你还不是仗势欺人?若真的想在武艺赢我,你这辈子的苦都不够吃,只怕要把今后三辈子的辛苦都吃尽了,也未必赶得上哩!”
(注一:这段散曲是《鲁智深醉闹五台山》里面的《寄生草》,千重从《红楼梦》里摘出来的,在此恶搞一下哦o(n_n)o哈哈~)
第二十二章林教头风月太尉府22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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