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关在壁外城的第叁日，伊青将一张弓放进了黎锦秀的怀中。

那是一张质地细密如玉的黑色长弓，通体泛着幽深的光泽，暖靶是沉重的金属质地，弓臂刻画着细长的凤鸟云纹，弓弦隐约闪烁着流转的灵光。

黎锦秀问：“这是什么？”

黎锦秀被伊青拥着坐在贵妃榻上，膝盖上盖着厚厚的绒毯。他的身体还没有恢复，无法拿起这张弓，只能感受到它沉沉的重量。

伊青道：“弓。”

黎锦秀像是被刺了一下，反应激烈：“……给我做什么？我一个残废。”

他当然知道这是弓。可是，伊青为什么要给他这张弓？他现在这样难道还能张弓射箭不成？

伊青强调：“你不是残废。”

黎锦秀沉默了片刻，说道：“对不起。”

伊青问道：“为什么又道歉？”

“我不该跟你发脾气。”黎锦秀垂下眼眸。

他之所以变成这样，伊青没有任何错，都是他咎由自取，他不该将自己的情绪发泄在伊青身上。

“你该跟我发脾气。”

伊青握住他冰凉的手，引导他握住那张弓，“是我不好，我没有跟你说清楚。”

这几天黎锦秀的四肢一直没有恢复，他变得很些敏感，很容易反应过激。伊青并不生气，只是觉得心疼。

“等你好了，你就可以用这张弓。”伊青说道。

伊青平和的语气让黎锦秀忘记了自己刚刚控制不住的气恼和羞愧，疑惑地问：“可它像是工艺品，能射箭吗？”

伊青道：“能。它是法器。”

“法器？”

伊青握住了黎锦秀的另一只手，带动他的双手勾弦推弓。一道淡青色的灵光随着墨弓张开的弧度凝成了一支青羽灵箭，搭在黎锦秀的指间。

黎锦秀愣住了：“这是……？”

伊青道：“这张弓取自我的身体，是我的一双手臂。你以后可以用它对付邪魔外道、魑魅魍魉，不必再用叁合的工牌借用灵力。”

“你的手臂？”

黎锦秀心底隐约疼痛一下，“会对你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伊青放下那张弓，将他的双手团在自己的一双大掌中，说道：“不会。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有无穷无尽的手臂。”

那还行。

黎锦秀放心了许多，但仍然觉得疑惑：“刚刚凝成的那支箭也是你的一部分？”

“是我的本源灵力。”

伊青解释道：“这世界上所有的法力——无论修行者还是妖兽、鬼神，都是灵力的不同类型。我身为阴官，本源灵力一向会外放为阴气。”

“阴气会伤了你，我的本源灵力却不会，你可随意使用。”

黎锦秀却又犹疑地问道：“为什么要让我用你的灵力？……你想要做什么？”

伊青愣住了。

他以为黎锦秀会很感动。

伊青还没有回答，黎锦秀却察觉到自己的问题太过生硬，他抿了抿唇，说道：“抱歉……”

被伊青阴了太多次、瞒了太久，现在无论伊青做什么、说什么，黎锦秀都忍不住考虑伊青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可万一这一次伊青没有这个意思呢？他或许真的只是不想黎锦秀再借用其他的灵气伤害自己的身体。

这样一来，黎锦秀抱着怀疑的态度看他，不是在伤他的心吗？

黎锦秀越想越愧疚，解释道：“因为你之前还收了我叁合的工牌，我以为，你不想让我再参与那些事，可现在，你突然又给我一张能使用你的灵力的弓，我觉得不怎么合理……”

伊青道：“我的确不想让你参与那些事，但那已经不是我能决定和阻拦的事情了。”

“我知道，你始终属于人间。”

他的声音喑哑，带着难言的低沉情绪，黎锦秀抬起了眼眸。

伊青继续说道：“我无法直接干预凡尘之事，你又是一个有自己主意的人，不肯轻易寻求我的帮助，所以我才会想到送你一件可以使用的法器。”

“谢谢。”黎锦秀道。

看来是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伊青只是单纯地为他好……

下一刻，伊青便说道：“但使用这张弓，有一个条件。”

“明日，你要必须心甘情愿地和我完成成亲的仪式。”

黎锦秀错愕：“……为什么？”

伊青解释：“因为完成仪式后，我们才是一体，就像凡间所有的夫妻一样。”财产共享、资源共享，伊青的身体和灵力也能由黎锦秀随意取用。

见黎锦秀没有说话，伊青心底有些慌乱：“你还是不愿意吗？”

黎锦秀看着他们交握的双手，轻声问：“你是担心明天我会反悔，所以才拿出这张弓来诱惑我吗？”

明明成亲后直接交给他也可以，伊青偏偏这时候拿出来。

伊青难得势弱：“……是。”

阴神成亲，必须获得天地认可。若是黎锦秀心不甘情不愿，他们的成亲仪式就很难完成。

黎锦秀啼笑皆非，很快觉得有些悲哀。

原来现在不止是他患得患失，伊青也并不笃定他们之间的感情。

这时候，黎锦秀反而理解了为什么伊青要封存自己作为尹莘的记忆，非要黎锦秀和他牵上红线不可了。换做他是伊青，恐怕也会反复猜测黎锦秀到底爱的是过去的自己还是现在的自己。

“如果我说……我不确定。”

黎锦秀心里仍旧乱成了一团，“你会很失望吗？”

尹莘是伊青，但伊青却不全是尹莘，他对现在的伊青怀着非常复杂的情感。若说不爱是假的，他不想离开伊青，更不想伊青受伤，可是若说爱……似乎又不如爱尹莘那样抱着纯粹和全然的信任。

尹莘对他来说，是一起长大的哥哥。尹莘的喜好、想法和情绪，黎锦秀不说是全盘了解，那也是相当清楚。和尹莘相处，对黎锦秀来说，就是安心地在自己的舒适圈里打滚，撒娇、耍赖、发脾气，他想做什么都能做什么，因为他知道，尹莘会包容他的一切。

伊青却不是这样。

伊青是神秘莫测、不可捉摸的鬼神，是黎锦秀这种凡人难以企及的存在。黎锦秀不了解他就算了，还无法直观地看到他的神情，因为伊青面覆咒幡。跟伊青相处的感觉就像是与一个如同深渊一般深不可测的对手下围棋，他永远都不知道伊青下一步会落下哪里，会不会将他所有的棋子彻底绞杀。

而黎锦秀唯一的底牌，只有那些因为尹莘而来的爱意。

可是那些不过二十多年的爱意，能够抵过阴神漫长的叁千年吗？

作为一个如蜉蝣一般的凡人，等他到了寿命的尽头，他们又该如何呢？说不定，都到不了他阳寿将尽的时候，伊青就会对他失去兴趣。

同类尚且相欺相瞒、相恶相憎，人鬼殊途、仙凡异路，从来都不是陈词滥调。

黎锦秀不再说话，伊青同样无言，他们就像是陷入同一片窒息的沉默中，各自挣扎。

良久，伊青才说道：“不会。”

伊青了解黎锦秀的性格和秉性，却并不知道该怎么跟他相处，更不擅长讨他欢心，他只能自己摸索，以伊青的方式。

“其实不止这张弓，只要我们成亲，我的一切，你都……”伊青以为自己的筹码还不够。

黎锦秀无奈地苦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