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也有疑惑:“既然一开始就知道学子之父有罪,她凭何为贡生?”
省试之前还有县试和州试,难道这两样就不查三代了?
“具是圣上天恩啊。”裴相道。
阿四更不明白了:“既然阿娘允许卅山县的学子考取功名,科考又为何将她们拒之门外?”
裴相淡淡一笑,“这是因为她的父亲有罪名。圣上准许卅山县中县试,却不曾允许吏部松手。凡三代有罪者,一律不许科考。”
阿四脱口而出:“那没有父亲不就好了吗?谁说人一定要有父亲?”
阿四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这时候也没有检验血缘的手段,只要做母亲的一张口,有没有父亲、父亲是谁,都是未知数啊。
哪怕像玉照一样胡说八道捏造神话故事,也没人能多说什么。
这话阿四说没问题,但宰相们实在是不好接话,毕竟外界的发展跟不上宫中的变化。
之后,宰相们都不再闲聊,迅速填饱肚子,准备继续工作了。
前后的反差看得阿四心生疑窦,宰相们该不会是不想再回答她的问题,所以才跑路的吧?
带着一肚子美味和疑问,阿四回到尚书省的廊庑。伴读们都是全神贯注、奋笔疾书的模样,她们认真写,边上的贡生就更不敢停笔,满场落针可闻。
阿四虽然写不出有文采的文章,观赏是不成问题的,一篇篇读下来,她发现就连和自己同龄的孟长鹤都言之有物。
阿四揉揉脸,试图让自己活得更清醒一点,不能太过堕落。
她私下问周主事:“宫外的小孩都和阿鹤一般用功读书习字吗?”
周主事以为是四娘心生攀比意,犹豫地说:“大多数的人,哪里有孟娘子那样的家室和天资?放眼天下,这样的人也只是极少数罢了。”
阿四猛然有些心虚,她左右观望,说:“那我有世上最好的阿娘,却不甚勤奋,确实有些对不住了。”
至于对不住谁,阿四没说,周主事谨慎地没追问。
阿四却不想放过她,问:“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做比较好?”
周主事不像宰相们有底气逃遁,讨巧道:“四娘既问出口,可见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来问妾?”
阿四也没指望周悦能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回踱步、自言自语:“我在宫里见到的人都是世上最好的东西,实在是太安逸了,我都快忘记外面是什么样了。”
四公主小小的苦恼听得周主事失笑:六岁的小童做起老夫子的架势,教导的还是她自己。
结束一天的围观,阿四体谅伴读们考试一整日,放她们和贡生一起出宫回家休息一日。阿四则前往甘露殿,和皇帝阿娘说今日的感悟:“人总是很奇怪的,越长大越奇怪。阿娘希望我以后长成什么样的人呢?也许我该早一些读书的,大人都盼着孩子成才。”
皇帝不紧不慢地说:“阿四觉得什么样的人是才?”
阿四想了一会儿,依照今日进士科考的题目回答:“精通诗文、经书,能写策论,通晓治事?”
皇帝说:“那这些规矩最开始是谁定下的呢?”
阿四朦胧间似乎摸到一点线索:“是考官……不,是皇帝,是阿娘定下的。”
“是了,”皇帝颔首,“最终选材的都是我,或者说是掌握权力的人,我将筛选人才的事务分给吏部,吏部中人担任或推举主考官,但最后都要回到我的手上。即便是圣人孔子,也要游历诸国,发扬学说。归根结底,还是要看我需要什么样的人。”
“所以,阿四想做什么样的人?”皇帝拂过阿四的在外奔跑一日,沾上墨点的脸颊,“你是我的女儿,我总是能用得上的。只要我用得上,阿四就算是成才了。”
阿四顺着阿娘的手,挠了挠自己的脸,“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总觉得不能成为一个太坏的人,但我好像也做不成一个大好人,也不想活的太累,然后过得开心一些就好了。”
皇帝肯定女儿的想法,“这也很好啊。所以你不必急着去细读那些古仁人的话,也不必去强求自己做圣人贤人。我为皇帝,半生勤恳,至今少有懈怠,就是为了让我的女儿可以任意选择。”
阿四如听仙音,浑身暖洋洋的,甚至想问:那我要是想做皇帝怎么办?
但又顾忌甘露殿中还有宫人在,没有让胆大包天的言论漫出唇齿。
皇帝似乎看穿了女儿的疑问,将手搭在案头通体赤色的印玺上,笑道:“即使我儿想要这印玺也是无妨的,而今的天下不好坐,阿四就得尽量变成‘帝王之才’。这话我和你的三个阿姊都说过,我觉得你们四人中太子最合适,若是有不服的,只管来取,我也乐得清闲住到兴庆宫去。”
第69章
皇帝不啬于和女儿分享自己的权力, 她也事先告知:“我认为这是世上最舒服的位置,坐到这儿,你大可以再去做另外的事, 但你要是先选择了其他的, 未必还能回头。同样的,你要是想坐上我的位置, 这件事本身也回不了头。”
权力是最迷人的毒药, 没有人能够在沾染之后全身而退, 即使是皇帝。
阿四上辈子整整二十年, 也从未有人教过她要去争权夺利,这点上她的心境和稚气的面容旗鼓相当。从前她沐浴在阳光下, 以为明月不过如此, 直至今日, 她终于有幸站在山巅面对一轮耀眼的太阳。
一阵手足无措后,阿四黏在母亲跟前,悄悄问:“那我能以后再考虑吗?”
拥抱太阳是美事一桩, 但她没炼成铜皮铁骨保证自己不晒化了之前,还是不多想比较好。
“当然,”皇帝笑道, “这个答案你大可以放在心底,也不必告诉旁人。君不密则失臣, 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有些想法是不能说出口的。”
阿四迟疑地扫视周围木头桩子似站着的宫人,歪头仰视阿娘,仿佛在问:这是可以对人言的吗?
皇帝扶额大笑:“等你长大还要十数年, 若是太子连你都摆弄不明白,她又怎么会做太子?”
这天的事情有没有传入太子耳中——阿四是不知道的。
她照常作息、习武, 偶尔去东宫祸祸哪家送来的美人、和东宫属官寻摸来的奇特美食。太子从没表露出和从前不同的样子,阿四自知除非阿姊们有意透露,凭自己的道行想要勘破她们的心思,至少还得再修炼十年。
这年姬宴平的生辰,皇帝照姬赤华的例大办一场,麟德殿再开盛宴。无数的女官每日都要路过阿四习武校场外的宫道,她们对未来满是朝气的设想经常落进阿四的耳朵,偶尔还会有女官说出一些对阿四充满幻想的喜爱。
阿四一概认为是她们对皇帝阿娘的仰慕,爱屋及乌啦。
直到某个小宫人无意间和旁人谈论起,现今几个亲王的封号似乎都出自“五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