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乳母锤手大赞:“正是如此,我们阿四越发聪慧了。天子为母,就是天下大家以母为尊。礼经中,父者,子之天,夫者,妻之天。而今已经不适用,圣上自然也要找个好时候改去‘以父为天’的陈规陋习。”
阿四本能地抬起头,她心知天外是宇宙,是无数的星辰和虚无。但在这里,是见不到天外有天的。
于是她喃喃:“这里只有一重天啊。”
孟乳母欣喜若狂地抱起阿四,难得高兴得不顾仪态:“是,没错。人头上不能顶着两个天,在太上皇之前,女人一旦出嫁,就等于变天,她的天就会从父亲改为丈夫,这就是所谓的‘夫尊妻卑’3。这些腌臜的东西流传在我们两任伟大陛下出现之前,在还未及时修订完善的礼法之中,不过没关系,如今,我们头上都顶着圣上这片天,他们很快都会成为历史的尘烟。”
阿四被紧紧贴在乳母的怀里,脸靠在她的胸前,敏感的耳朵清晰地听见孟予的心脏在有力跳动,尤其是孟予笑时,震荡起超乎寻常的力量,同时也撼动了阿四的心。
果然,崔家那些抗辩和建议都成为甘露殿焚烧殆尽的废纸,皇帝连朱笔批阅都懒得。又一场慷慨激昂的朝堂论战在宣政殿展开,这一次,孟予以大理寺寺丞之职走入朝堂,她那一日的慷慨陈词阿四无缘听见,只知道满朝鸦雀无声,唯有孟予与崔郎中针锋相对,她的言语如金石坠地,其声铮铮。
兜兜转转平县伯还是被判处绞刑,和崔郎走上同一条黄泉路。
大朝会结束时,太子顺势提出修整律法中有失偏颇的条例,尤其关乎夫殴打妻和妻殴夫、父无生养却有生杀大权之类。
皇帝应允,将跳出来反对的臣下拉出去庭杖八十,务必只留一口气送回家去,保证每个逆臣都没有力气撞柱。
许久以后,阿四才知道孟家是以法律出名的家族,孟予是家中三女。而孟予的阿姑,早生三十年,她同样的法学素养深厚,嫁博陵崔家的人,年老守寡后仍然有达官贵眷登门询问老夫人在律令典章方面的意见。4
孟予站稳脚跟后,头一件事就是举荐守寡的阿姑和有才学的姊妹。直哀叹生不逢时的老夫人不如青年人,进入国子监为律博士。
这一年秋,孟乳母比先前以为的更早一步离开丹阳阁,她充满激情和力量地投入到大理寺中。而阿四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伤心去东宫拜访长姊,倒霉的是这日太子出门了,不在宫中。
阿四气苦,踹了一盆景竹子,愤愤回程。
肩辇路过一处楼阁时,能听闻其中读书声。想到自己还不用读书,阿四心绪缓和许多,好奇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太子学馆——崇文馆,较弘文馆次一等,学生二十人,该馆掌东宫经籍图书,教授诸生,课试举送如弘文馆5。”新来的丹阳阁内官柳娘短短几日已经摸清了阿四的爱好,又说起传闻:“都说太子殿下不久前与布衣才子交好,近来举荐对方入学崇文馆,四娘可要进去看看?”
年纪比孟予大上二十岁的柳娘,曾是皇帝身边的内相之一。
阿四不晓得她的老谋深算,轻轻松松被拿捏:“那就进去看看吧。”
她大摇大摆地跨进门,不管那些一照面就像看见土匪似的收拾东西的崇文馆学士,问清布衣才子的所在地,直奔而去。
还未走到地方,就听见有未见过太子面的学生问:“刘娘可知道太子有何长处、偏好?”
刘娘回答:“没什么特别的长处。”
问话的学生和阿四都惊奇不已,还有人敢在东宫直言不讳到这个地步?
不等阿四跳出来找茬,刘娘已经解释:“人有所短,才能见其长,至于太子,无所不备,也就无所长了。”6
此话一出,问话的学生也不好再说。
阿四抬头对上身边柳娘的笑脸,嘟囔:“果真是才子,说出来的话比唱出来的都好听。”
柳娘不住点头:“此人有趣,不如将她请来给四娘做先生?想来有趣的人上课也是很有趣的。”
阿四震惊,没想到柳娘天天笑容满面的,竟是这样催孩子学习的人。
她连刘娘的面也不肯见了,掉头就走:“才不要,长姊的友人还是留在东宫比较好,我不急,过几年再选先生也来得及。”
第37章
有柳娘的打岔, 阿四彻底遗忘了刚才的愤愤,快步离开崇文馆。
这片地界好似都烫脚了!
再此路过那群学士所在,阿四手疾眼快地看中一盆金菊, 养的金灿灿的, 正含苞待放,非常符合丹阳阁的气质。她拉住柳娘的袖子:“我们把它带走吧。”
柳娘就带着笑上前, 好声好气地告罪一声, 当着人的面把金菊端走, 回到阿四身边弯腰递给她观赏。
阿四摸一下花瓣, 不小心抓掉一条金色。耳边传来心疼的抽气声,阿四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满意地点头:“那我们回去吧。”
之前薅翰林学士的羊毛太子阿姊都亲自去处理, 这次她都对东宫的崇文馆下手了, 太子阿姊就会主动来找她了。
哎嘿,她越来越懂事了。
奈何还没离开东宫,后面就有詹事府的人追上来。柳娘年纪大了眼神还不错, 低声告诉阿四这是少詹事,顺便给阿四讲解了一下东宫的官属。
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 她的班底是仿照皇帝的朝廷所设置的。说的细致了阿四也记不住,柳娘就着重讲了詹事府。詹事府是仿照中央的尚书省设置, 詹事和少詹事是詹事府的正副长官,不但负责传达皇帝敕令和各机构政令、还负责纠正非违、检查公事失错。也就是说,詹事府还囊括了东宫内部的御史职责。
说不定是崇文馆学士告状了,专门来抓阿四回去。
阿四原地表演一个心虚气短, 倒还记得上次姬宴平带她偷跑后被禁足的下场,没有带着金菊畏罪逃跑, 站着等少詹事走近,期间无聊摘了一朵金菊,让柳娘帮她插在腰带上。
拿都拿了,得留点东西,不然不就白拿了吗?
王少詹事气喘吁吁地小跑,见礼后道:“公主留步,这金菊……”
阿四勇敢打断,直白道:“我借来玩一玩,明天让长姊来拿回去吧。”说完拔腿就走,后头跟着的一串人连忙跟上。
望着一群人飞速逃跑,王少詹事口舌打结,不由看向柳娘,慢一步说完后面的话:“这是太子请托崇文馆学士照料的金菊,本就是为四公主月底的赏菊宴添光增色的,公主带回去就不必送还了。”
柳娘笑叹:“这我已经知道了。四娘年幼顽皮,请少詹事海涵了。”
那位崇文馆的学士是出了名的爱菊,若是无瓜无葛的拿她花,怕是能与人拼命。今日她虽有不满,却还是任由阿四把金菊带走时,柳娘就大致有所猜测了。
阿四跑得快,架不住耳朵好使,将王少詹事和柳娘的谈话尽收耳底。谁能想到最后采的是自己的金菊呢?早知道是她自己的,她还心虚什么,亏大了。
她一脸郁郁地刹住脚,对随侍的宫人说:“叫肩辇吧,我走累啦。”
等力士扛着肩辇赶来,柳娘也与王少詹事寒暄完毕,回到阿四身边:“刚才那个王少詹事,她的女儿就是四娘暂定的伴读王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