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霜冷匝地起(1 / 2)

后宫:甄嬛传3 流潋紫 5683 字 8个月前

我只笑:娘娘身有此技,难怪能得皇上欢心。

端妃淡淡一笑,让了我坐下,道:我无须隐瞒妹妹,皇上来我处只是听琵琶而已,以我孱弱之身,根本无力服侍皇上过夜。她的笑隐在两个浅浅梨涡之中,如今太平行宫中妃嫔众多,个个都颇得恩宠,妹妹怎么还有雅兴来我这里。

我轻抿了一口茶,微笑道:一时的恩遇算得什么。姐姐聪敏非常,自然能想到其中的道理。我回味着茶的余香:今秋又是三年的秀女大挑,不知还要有多少新人入宫,眼前这些实在是区区不足道。

她的一双眸子清亮如水,盈盈光转,道:妹妹得以常伴皇上左右知晓政局,才能如此气定神闲。

我谦卑道:我不过一介女流,能知道什么呢,安分守己也就罢了。娘娘不也是淡然处之么?

端妃不语微笑,望着一方碧清如琉璃的蓝天兀自出神,我只慢慢拣了菱角来吃,各得其乐。良久,端妃才看我一眼,道:安嫔的事不过是个起头而已,想必咱们日后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我叹息道:有人起必定有人落,皇上是故意不给安嫔封号,以平后宫高门女子对其得宠之怒。

端妃惘然叹一声,随即平淡道:后宫跟政局,本来就没有什么差别。

我也只是笑笑,恍若未闻。只觉得这个夏天怎么那么长、那么长,蝉鸣之声无休无止,日子像是永远也过不完一样。

自端妃的雨花阁出来,我的手中多了一篮水红菱角,两角尖尖,肉质水嫩。端妃的话犹在耳畔,菱角肉美,但必须先斩其两角、去其硬壳才能尝到果肉,否则反容易被其尖角所伤,得不偿失。

我微笑,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欲有所得必先避其害

红日升起,兼之万里无云,平添了几分燥热之意。我最耐不得热,身上已生了几分津津汗意,便和流朱择了荫凉清静的小径回宜芙馆。

待到了玉带桐荫一带,路边梧桐夹道、浓荫垂地,自然蕴生清凉宁静。景色既佳,又不炎热,我扶了流朱的手慢慢边看了景色边走,冷不防抬头,却见华妃带了曹婕妤和乔采女,后头跟着一群宫女内监,浩浩荡荡走了过来。

华妃本高谈阔论,谈笑风声,一见了我,神色顿时冷了下来。

自她复位之后,我尽量避免和她的正面相对再起冲突。我因她而失子失宠,她因我而降位失宠,彼此的恨都是铭心刻骨,无计可消。

只是如此狭路相逢,我的位分又在她之下,却是避无可避免的相见,而我曾应允玄凌,为了大局,必定相忍为谋。

于是摒一摒缭乱的心神,恭恭敬敬屈膝行下礼去,华妃娘娘金安。她身边的曹婕妤和乔采女亦向我福了一福。

华妃并不急着叫我起来,她的目光审视而疑虑。时间一点一点平静的流逝,那样静,鸦雀之声不闻,我念及当日在宓秀宫长跪一事,心下一紧不由砰然而恨,咬着唇极力克制着自己不露出憎恨的神情,屈膝保持着平和恬淡的神情。

良久,她道:起来吧。

她凝神望着我,目光中皆是复杂神色,憎恨、忌惮、厌恶、鄙夷、挑衅,一瞬间五味杂陈,华妃似笑非笑道:本宫有今日复位之时,你可曾想到么?

我维持着谦和的神色避于路旁,仪容恭顺,声调平稳:娘娘后福无穷,岂是嫔妾可以揣测预知的。我重又向她福一福,道:还未来得及向娘娘恭贺复位之喜,在此贺过。

她冷淡道:免了。本宫不敢当莞贵嫔此礼。她睨我一眼,难掩语气中厌恶之意,蹙起秀丽的入鬓长眉,道:你越恭顺,本宫越觉得你可怕。

我不以为忤,浅浅微笑道:华妃娘娘说笑了,难道娘娘是喜欢嫔妾对娘娘不恭不顺,直言犯上么。我垂下眼睑,道:嫔妾并不敢肆意冒犯娘娘。

她轻蔑的神色丝毫不加掩饰,尽数流露在眉梢眼角:贵嫔客气。不敢冒犯也已经冒犯了。本宫绝不忘了昔日之事。

她语气凌厉非常,周围一众人等在她的气势下个个噤声。

我只是不卑不亢,平板道:娘娘教训的是。嫔妾愿意时时聆听娘娘的教诲。

华妃见我如此神气,亦无可挑剔之处,不由气结,道:你愿意时时聆听,本宫却不愿意时时见你这副面孔。

华妃正生气,忽然她身边一把女声越众道:娘娘莫要生气,娘娘千金之体若为一介小小爆妃气伤了倒不值许多呢。世间尊卑有道,哪里有尊贵之身为卑贱之身生气之故呢,岂不是太抬举了卑贱之人。

这话说得刻薄,句句锋芒直指向我。我心下纳罕,以曹婕妤的立场她绝不至于出此言语,那么抬头果然见是一个宫嫔装束的女子,正是新进的乔采女。只见她身量小巧,容颜也颇清秀,因为华妃是华妃近身侍女出身的缘故,玄凌对她也颇有几分宠爱。此时她正毕恭毕敬扶着华妃的手肘,满面奉承地笑,仿若还是侍女一般,十分听话乖巧。

流朱不忿,变了脸色便要替我驳了乔采女的话。我连忙把她按在身后,只是笑容可掬道:这不是新得皇上宠爱的乔妹妹么。乔妹妹方才的话说的实在是正理,世间尊卑有道。妹妹这样振振有辞,一定是出身名门,屈居末流的采女真是叫人惋惜,本宫一定为妹妹向皇上进言,非至嫔位或是贵人方能彰显妹妹的身份。

她本是宫女出身,听我这样明褒暗讽于她,连华妃也反驳不得,不由涨红了脸,忿忿看我一眼。

我冷笑,我是要忍耐华妃。只是华妃亦晓得要避忌我几分,乔采女一味奉承华妃也就算了,却不知天高地厚对我出言不逊。

曹婕妤本是默默袖手旁观,见此情形,忙含笑上前道:皇上请娘娘和咱们姐妹去玉镜鸣琴馆听戏,听说点了娘娘最喜爱的娘子关,何必在这热天气和人多费口舌呢。

华妃轻哼一声,携了乔采女扬长离去。我轻轻道:流朱,我们回去吧。

待到了宫中,浣碧早带了人迎上来替我换了家常的衣裳,又斟了凉茶上来道:奴婢见外头热了,小姐还不回来,正想派人去瞧瞧呢。

我笑道:就在行宫里,能有什么事呢?

流朱虎着脸,气鼓鼓对浣碧道:你可不知道呢。今天可要气死人了,竟然撞上了那个华妃和新得宠的乔采女,让我们小姐好大的委屈!

浣碧诧异道:这是怎么说?如今小姐很得皇上的喜欢,她们竟不晓得顾忌么?

流朱冷笑一声,翻了脸色道:华妃也就罢了,一向跟小姐过不去,这是过了明路儿的。更可笑的是那个微末的乔采女,小小爆女出身竟敢处处指着我们小姐句句带刺。说着噘嘴向我抱怨:小姐也太好性儿了。咱们不理会华妃也就是了,难道也由着乔氏乔张作致么?若方才依奴婢的性子,必定狠狠赏她两个耳光,禀了皇上送她去暴室服苦役。

我指着流朱向浣碧笑道:你听听这丫头的嘴,越发厉害了,眼见的我手下就得她当家了。说着止了笑容,正色对流朱道:你的性子也太急了。光是急性子就能办成事么?我叮嘱了你们不要和华妃顶撞,如今再说一句,也不要和她身边的人顶撞,敷衍过去就行——还怕没有来日么?

流朱咬一咬牙,恨恨道:乔采女这样当众轻慢小姐,小姐难道要轻易放过她?

我折下盆中的一枝雪白栀子拿在手里细细把玩,问浣碧:你说呢?

浣碧沉默一下,答道:不如先忍这一时,以求后报。

我屏了声气,微微一笑:忍是一定要忍这一时的,我若即刻对她翻脸下手,旁人肯定会说我无妃嫔应有的气度,更要忌讳华妃,此时此刻我还是不去招惹华妃为妙。更何况我也不屑于对乔氏这样的人动手。只是忍着乔氏不代表对其他人没有作为。我把花枝往桌上一丢,继续说:乔采女之所以敢这样猖狂,是因为她背后有华妃。你们以为凭她有这样的能耐?她不过是一个区区小卒。

浣碧问:小姐的意思是

我将花枝比在衣襟上,闲闲地问:杜甫前出塞的第六首是怎么说的?

流朱沉吟片刻,脱口而出: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我取下栀子花枝,咔地一声清脆折成两段,往桌上供着的珐琅雕翠大花瓶中一掷,冷凝了笑意。

傍晚的时候有凉快的风从湖面带着荷花的清新和水汽徐徐而来。风轮鼓鼓地转着,阔大镶浅淡丝线的碎花衣袖因风乍然地一飘一歇。因着我怕烦吵,早有小内监用沾了胶的竹竿粘走了所有鸣叫的蝉。身处的庭院里置满了晚香玉和素馨花,芬芳满殿,蕴静生凉。

我卧在竹簟上,犹觉得热意萌发,遂换了轻薄的蝉纱丝衣,去了沉重的钗环。晶清和佩儿一边一个为我打扇,浣碧则准备了冰碗水果,有一句没一句陪我说着话。

正聊着,抬头见玄凌进来,忙起身让道:皇上。

他双手搀了我起来,道:你倒是十分逍遥自在。

我和他手拉手携着坐下,笑嘻嘻道:臣妾也是无事可忙,躲懒罢了。我取了切好片的西瓜递到他唇边,道:现下凉爽些,皇上是从水绿南薰殿过来么?

他唇角的笑意淡薄了些许,咬了一口西瓜,道:刚从飞雨馆过来。

玉润堂本是眉庄在太平行宫的旧居,如今已为陵容所住。因此她今番与几位嫔妃前来,皇后便安置她住在了飞雨馆。

我见玄凌神色淡淡的,眉目间似有不豫之色,便含了几分小心笑道:眉姐姐那里的藕粉桂花糖糕做的最有风味,这个时节吃最妙,皇上尝了么?

他望着我笑了笑:藕粉桂花糖糕的确是甜,可惜那个人却是不甜。但凡朕去,三次里有两次要推托了不与朕亲近。他摇了摇头:难道她还为昔年朕错怪她的事耿耿于怀么?

我听他语中颇有责怪之意,忙郑重跪下,俯首道:请皇上千万不要责怪眉姐姐,都是臣妾的不是。

玄凌不解道:朕并没有怪她,怎么你倒先认起不是来了?

我道:眉姐姐怎会为昔日之事怨怪皇上呢。我飞快地在腹中思量言辞,含笑道:其实都是臣妾从前多言的不是。眉姐姐与臣妾自幼要好,又一同进宫,希望可以长久陪伴在皇上身边。眉姐姐素日为皇上身体考虑,若宠妃多了,多少总对皇上龙体有损,所以私下里与臣妾说起来都有几分担心。而皇上一向心疼臣妾和安妹妹多一些,所以眉姐姐决定效仿古代贤妃,照拂皇上龙体而不多争皇上雨露,故而有如此之举。

玄凌一笑:如此说来,沈婕妤对朕颇为关心。

我点头道:是。此事上臣妾不如眉姐姐。

他眉毛一挑,饶有兴味道:怎么说?

我见他单手支颐斜卧在竹簟上,月色下神姿出众,不由红了脸,低声耳语道:因为臣妾做不了贤妃,臣妾想多和皇上在一起。

玄凌神色欢悦,搂了我在怀中道:贤妃虽好,多了却也失了闺阁情趣了。不如你

我推一推他,含羞道:皇上也不害臊呢,臣妾可不好意思。

玄凌吻一吻我的脸颊,道:咱们自己说话罢了,理会旁人做什么。

我见他心情愉悦爽朗,不似来时,便取了冰碗和他同吃,一边柔声劝解道:眉姐姐性格耿直,行动说话难免容易得罪小人,若他日有人在皇上面前言及姐姐的不是,还望皇上能够细加明鉴,不要怪罪。

玄凌抚住我的肩膀,我长长的猫眼银珠耳坠的流苏细细打在他手臂上,微微的凉。他卷了我一绺发丝在手,轻轻道:你怕有人将来在朕面前言及沈婕妤的不是,却不知今日已经有人在朕的面前进言诋毁于你。

我心下一冷,很快又平静下来,微微一笑道:是华妃娘娘么?

他爱怜地看着我,摩挲着我的面颊,轻声道:朕知道你已经尽力容忍了。

我用力点点头,眼眶微微湿润:皇上是不会相信的,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