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刚中道:“我来京西,想的就是外驱胡虏,恢复中原。王宣抚起自义军,并无禁军参加。数年间与金军交手了数次,可谓是百战百胜。从地方招募兵卒,拥兵十万。似这等大将,朝廷若有两三员,何愁故土不复?此次北来,看了宣抚治下,才知道自己想的简单了。宣抚的办法,都是互相勾连在一起,缺了一环也不行。换一个将领来,谁有这个本事?有这个本事,也没有宣抚的自制力。要想恢复中原,必须宣抚不可,还必须要用宣抚的方法。”
王宵猎不怕别人学自己,能学好算是本事。实际上这个时代,也没有人能学。治军理政的办法可以学,但其他地方基本推行不下去。兵可以招来,也可以建新兵营和军校,但钱从哪里来?王宵猎所有的政策,都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后盾,财政一直宽裕。
朝廷见到王宵猎印会子,也可以学着印。但朝廷印的会子,总是用不了几个月,就被人当成废纸。哪怕再是精选工匠,提高工艺,也没有用处。
很多东西,看着是一回事,真做起来是另一回事。你觉得是因为这,因为那,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的因果关系很有迷惑性。你看着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会那样,其实因与果没有关系,只是一种错觉而已。改正这种错觉,可不是容易事。
王宵猎前世,有一件事情给了他很深的印象。
一个讲三国很出名的易教授,有人采访,说为什么宋朝禁宰耕牛,水浒好汉们却特别喜欢吃呢?易教授说,宋朝禁宰耕牛,所有牛肉是不允许卖的。水浒好汉们吃,是因为他们本就带着反字。而且这些好汉们点牛肉的店家一般也很小,并不在乎官府的禁令。
这个问题,从问开始就有很大的迷惑性。
官府禁宰耕牛,百姓就不吃牛肉了吗?两者其实并没有关联性,更没有因果关系。不是宰了耕牛,人们才有牛肉吃。牛不宰,难道就不会老死病死了?老死病死的牛,百姓会挖个坑埋了?还不是一样要吃掉。
说宋朝人不吃牛肉的,大多是一些非专科的历史学家。便如易教授,本是教中文的,并不是历史学家。因为故事讲得好,而不是历史研究得好,才突然成名。成名之后,就觉得自己是历史专家了。
牛肉的问题,本来不应该是问题。只是因为现实条件改变,猪肉便宜了,便有一些人提出来,宋朝人贵羊肉,而把猪肉则视为贱肉,富贵人不吃。相应的,就有人把牛肉也牵扯进来,说是吃牛肉的人有反意。
非工业时代,吃草的羊与牛的养殖成本是比猪高的。所以大部分时间,大部分地方,猪肉比牛肉、羊肉贵。宋朝人喜欢吃羊肉,倒不只是便宜,还与延续下来的习惯有关。
王宵猎的政策,就是明白给别人看,甚至把其中的道理都说给他们,不懂还是不懂。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了会有什么后果,很多人看不清。就跟禁宰耕牛跟卖牛肉关系不大,却被很多人认为有因果关系一样。复杂的社会,想把事情看清楚,需要清醒的头脑。而这个世界上,清醒的头脑并不多。
第715章 议论
范寅宾道:“宣抚打了胜仗,朝廷便就派人来,要了火炮回去。问题是,有了火炮,朝廷能用好吗?”
郑刚中叹了口气:“没来京西之前,我也会认为,王宣抚用火炮打了胜仗,其他军队也可以。来了之后才明白,这还真不一定。军队的事我懂得不多,但看地方,还有哪一个地方能跟宣抚治下相比?宣抚用的这些办法,说起来其实并不复杂。离的近的,像是荆州和德安,他们难道不能学?只是学了,却终归学不会像。”
其余几人一起点头称是。
王宵猎的办法,初看并不复杂。但真想学了,却发现跟现有的体系处处不合。想真正做成王宵猎治下的样子,几乎处处要改。但处处改了,就能学成了?其实还是学不成。
这就跟后世,欧洲崛起了,多少国家要学?但真正有几个学成的呢?
激进的,觉得自己国家处处不行,一切都要跟欧洲人一样。便如中国历史上的文化学者,有一段时间,很多人鼓吹连汉字都要改掉,传统文化要统统砸碎。按照这种办法,就能学会欧洲了?开玩笑的。
欧洲崛起数百年,被世界其他地区学习了数百年。真正赶上欧洲的,除了美洲、澳洲,只有东亚的几个国家。为什么?王宵猎说不清原因,但也绝不是很多人说的巧合。
但有一点,完全放弃自己,照抄别人,没有一个成功的。那些到了欧洲学习一段时间,觉得自己上懂天文,下懂地理,指点这里,指点那里,对祖国其实没多大用处。
所谓学习,是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用这个所以然,来改造自己。而不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会按着别人的样子照猫画虎。照着猫,是画不出虎来的。
朝廷一下子派了近百官员来,王宵猎如果直接安排到地方,他们很难适应。这些官员难适应,就会用自己已知的方法来做事,把王宵猎旧有的体系冲乱掉。不让这些人到地方看一看,了解实际,直接进入学校效果也不好。他们总会觉得,学校教的是错的,他们自己的办法才最好。当了官,还有很多人按捺不住,用自己的方法试。
李汇道:“我世代都是河北人,在那里不知多少代了。金兵一来,河山沦丧,只好南逃。战乱几年了,我就知道一件事,只有王宣抚能每一次都打败金人。只有王宣抚能迅速扩军,治下还百姓安乐。到了这里,就按照王宣抚的办法去做事,必然不错。其中的道理一时说不清,又有什么关系?事情做好,安安心心地拿到俸禄就是。”
木盈听了,摇了摇头:“我等都是读圣贤书,中了进士的人,怎么能够人云亦云呢?朝廷治理地方,必然是有自己道理的。知道了道理,才能做好事情。”
李汇道:“我到了京西路,发现了很多以前没有见到过的事情,也想其中的道理。想来想去,想破了头还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做自己想明白的事,不好吗?”
徐遂饮了一杯酒,放下酒杯。道:“你们都是进士高第,人人都有想法,事事都要说出个道理。我不同。我是武科进士,读过几本兵书,就没有那么多道理想。京西这里有军校,听说军官都是从那里出来。本来我要进军校的,结果宣抚带兵的法子,跟我读的兵书不同,便就算了。地方上走了一遍,发现这里治理地方,未必不合圣贤书,却跟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宣抚钱粮不缺,地方百姓安乐,还有什么话说?道理想不明白,是你们圣贤书读得不好,哪里有那么多话讲!诸位只要按着宣抚的话办事,慢慢想其中道理吗!”
郑刚中点了点头:“徐兄虽然是武状元,这话却是说得清楚明白。不错,我们自该如此做事!”
木盈道:“是啊,我们要造福苍生,就要这样做。宣抚做事,有自己的道理,几乎处处都跟别人不同。如果不是这几年连胜金军,治下钱粮不缺,只怕没有什么人认可宣抚。世间的事,最大的道理就是事实如此。想不明白,是自己还没有想通,是自己的问题。”
其余几人一起点头。
凉风吹来,一下子把白天的暑气吹光了。西边的一轮斜月,不知不觉落下了山。天上繁星点点,好像无数人的眼睛,眨啊眨,正看着这人世间。
郑刚中靠在小竹椅上,看着这夜色,陷入沉思。
作为绍兴二年的一甲第三名,郑刚中是凭着自己一腔热血来到京西,想的就是以身报国。来了之后,才发现这里跟自己的想象完全不同。不管是军队,还是地方,都有一套独属于这里的治理方法。这一套办法,郑刚中想了很久还是想不通。为什要这么做?王宵猎必然有自己的道理,只是这道理,现在只属于他一个人。
当时一起来的人,很多都回去了。留下来的,最多的就是如同徐琛等人,籍贯就是中原人,而且科举的名次也不高,留在南方也没有什么前途。
郑刚中不同,有着大好前途,自己又是江南人,很多人都劝他回去。郑刚中选择留下来,下了很大的决心。
看着天上繁星闪耀,郑刚中的些迷茫,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还是错。
喝了一会酒,木盈对范寅宾道:“范兄祖籍唐州,前两天回去看了觉得如何?”
范寅宾道:“我祖上移居建州已过百年,只留下了个村名。这次回去,只有断壁残垣,村里一个人不见。听附近的人讲,金贼来时村里大半的人被杀,还有一部分被带北上,另外的人全部南逃了。所谓故乡,真的只在记忆里了。”
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
范寅宾的叔叔是大臣范致虚,靖康年间为陕西宣抚使,统率六路大军援救开封府。结果在千秋镇,被金军一战击溃,开启了京西路的乱世。后来知邓州,在完颜银术可进攻的时候弃城逃走,贬为安选军节度副使,英州安置。虽然在建炎三年被召为资政殿学士,却死在了路上。
对于范家来说,范致虚在靖康年间的表现极其窝囊,令家族蒙羞。范寅宾今年中进士后,听说京西路缺官,不假思索就来了。他要看一看,王宵猎是怎样在叔叔绝望的地方,带出一支强军的。这些日子看的,王宵猎治下处处与别人不一样。范寅宾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跟别人一样,王宵猎怎么逼到了太原府,让完颜银术可无可奈何?而不像范致虚,银术可来攻邓州,只能够弃城逃走。
第716章 马扩
七月流火,出了六月,天气就凉了下来。白天虽然还是炎热异常,早晚却凉风习习,让人神清气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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