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身体,就是女孩们夏天穿着单薄的校服,揿出里头内衣的颜色,也会招来不知道什么人的怪笑。简安的衣服是母亲买的,她这个时候没有挑选的权力,只能接受母亲的审美。简妈一向爱给简安买贵的,信奉的是大牌的衣服质量好,想让女儿穿舒服的衣服。他们没能力给简安买成千上万的奢侈品,但也不会随随便便给女儿买便宜货。简安在穿这方面的用度不低,不过少女没有多少选择的权利,母亲买什么,她就穿什么,她也没法反抗。但母亲要是发现哪件买回家的衣服,叫女儿一穿,能看到女儿里头的内衣吊带是什么颜色,立马就会摇着头,说着不行不行,母亲后悔不已,责怪自己挑选的时候注意到这点。简妈也是狠人,给简安买衣服也是经过百般算计忍痛买下的,到手一看出问题,竟也不敢让女儿再穿,就那么丢进衣柜里,就此束之高阁。她不敢冒险,不敢让女儿冒险,女孩儿的身体不属于她自己,连衣服也得为别人的眼光而穿。
简安的身体正以很快的速度横向发展,母亲为她购买衣物的速度却跟不上,尤其是胸衣,这不是说简安的胸部发育得快,要是发育的快,她的处境可能会更加艰难。人并不是都那么了解自己的身体,青春期的孩子们懵懵懂懂,似乎知道,又不完全知道。他们在无知这件事上表现惊人,青春期外在的显性特征容易招来暧昧的怪笑。女生可能是这承受怪笑的重灾区,渗漏的月经血会招来嘲笑,隆起的胸部也会。孩子的身体状况会反应在体检的数据上,倘有女孩的胸部检查数字比别人高出一大截,女孩子们围在一起讨论,笑声里会多几分暧昧,甚至是邪恶的色彩。哄笑的中心,那个被笑话的女孩子拼命辩解也没用,原因可能有很多,许她是胖了,许她是骨架大,许她真的是发育快胸部大,但胸部大又怎么了呢?可这也是那些无知学生怪笑的事。
简安亦成为过被讨论的对象,体检过后女孩子们聚在一起讨论,分享体检的结果,她的结果出现在纸张上,那些女孩子看着她,笑容里也会掺入几分暧昧。陈夕月也在这些人里头,不管她心里怎么想,为了表现合群,她总要顺着人群说话。邹静不在的,但她本身就是被女生议论的对象。简安扯着嘴角,装着傻,用不懂蒙混过去。少女的自尊在这群人的笑声里成了面团,好像怎么揉捏都没关系,反正一切不过是“玩笑话”。好在她们也就是叁分钟热度,并不真的关心,笑话过这一个,便拿起下一个,继续议论。
简安和她们待在一起,只觉得穿在身上的胸衣缩紧,缩紧,缩紧,呼吸一再不顺,竟有种窒息感。
空气无处不在,它似乎不是一种珍稀的资源,人人似乎都得以自由的呼吸。可有的时候,呼吸竟也是不自由的。
她想换胸衣,换成能够让她舒服一点,可以痛快呼吸的胸衣,母亲不允准,同时训斥她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少女委屈之余,想为自己争取在家不穿胸衣的自由,母亲也不准,说了理由,驳回简安的请求。
哪怕是在家里,少女的身体上也存在着禁区,有可以露出,和不可以露出的部分。这是为了照顾家里的两个男性。她们家不只有父亲,还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孩。哪怕是父亲,是丈夫,母亲都认为有提防的必要,血缘的关系也不能让母亲笃定相信人性,何况家里那个男孩,他和他们没什么血缘关系。母亲有母亲的顾虑,她深信,女儿作为女性生就的躯体会为她带来灾祸,母亲解决这忧虑的办法,是让女儿裹上一层又一层,总是比她父亲穿得多。女儿呼吸不得自由,她也是一样,她也是那么过来的,觉得过去的规则很对。
简安伤心,又沮丧,即使同一性别,母亲——既不会体谅她,也不会站在她这边。
总是如此。
她不是没有对母亲抱有过期待,但一次又一次,母亲有很多道理,母亲有母亲的担忧,于是少女期待了一次又一次,却一次又一次迎来失望——母亲,经常不会站在她这边。也许到成长的多年以后,女儿仍旧保留她的期待,但答案经常是相似的——母亲一次又一次告诉女儿,她是她的统治者,是她的老师,是约束她行为的见证人,却不会成为她的战友,成为她的盟友,不是可以让她能够倾诉、托付心事的人。
那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女孩的期待在一次又一次中流失,失望在一次又一次中积累,逐渐学会为自己保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