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回到宿舍的时候看见韩非仍然坐在电脑桌前，手指在键盘上迅速地敲打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写了好多字，他似乎太专注了，以至于都没有注意到开门的声音。

“你怎么还在这坐着，一天没出门？”李斯问道。

韩非这才发现有人来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又转过头去继续打字，“在写论文。”

李斯注意到他的桌面上还放着四五个喝空的啤酒罐，看来这家伙已经焦虑到拿酒当水喝了，他上前将那些啤酒罐收走，“再忙也别把身子熬坏了，我今天买了菜，晚上就不吃外卖了。”

韩非叹了口气，停下了打字的动作“没办法，时间紧，”他从椅子上起来，甩了甩有些麻木的小腿“总之，谢谢你，要我帮你洗菜吗。”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说着李斯就拿着那袋蔬菜进了厨房，韩非则是又回到了座位上，继续着手于眼前的论文。

他并非不善写作，相反，他的书面表达比他的口语表达还流畅，这一点应该是因为他自幼患有口吃，虽然尝试过治疗但都没有显着的成效，最后也就不了了之，因此，对他来说写作比说话容易得多，不仅能准确的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更重要的是避免了很多无聊的社交。

他先前就已经发表了几篇论文，深受教授赏识，算是在学术界小有名气的人，相比之下，李斯就逊色一些了，虽然他和韩非同样被政法大学的教授如同珍宝一般重视，在校内也是人尽皆知的名人，但他目前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成就，虽然也发表过几篇论文，但始终被韩非压一头，在学术界也是冷冷清清，几乎没人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

不过李斯本人好像并不在意这个，他并不嫉妒自己的同窗，反而很愿意同他学习，听他磕磕巴巴的阐述自己的观点，和他一同讨论问题，两人也是越聊越熟，成了相当好的朋友，现在他们的关系处于一种模糊的状态，据韩非本人所说，他们的关系之所以越来越近，是因为思想上的契合，但具体怎样，低年级的学弟学妹们早就心有定数了，只是还没有传到他们两个的耳朵里罢了。

厨房传来的炒菜的声音停下了，“来吃饭吧。”李斯说。

韩非将笔记本电脑合上，应了一声。

李斯炒了两个菜，一盘西红柿鸡蛋和一盘蚝油生菜，都是家常小菜，但是因为他足够细心，能把这种简单的菜肴也做的相当抓人胃口，韩非很喜欢吃他做的菜“比家里做的好吃。”他曾经这样评价道。

“过奖了，居然能得到大少爷的赏识。”李斯笑着说道。

他知道李斯有时候就是喜欢和他开这种玩笑，“别…别叫我少爷，显得我…我把你当仆人似的。”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到，甚至连说这样简短的句子都结巴了起来。

虽然之后李斯有时还会这样叫他，但他也不生气，后来几乎是默许了，不再计较这些称呼上的问题。

韩非吃了两口，觉得有点渴，问道：“冰箱里还有啤酒吗？”

“没有，你也少喝点，别三十不到就喝出一堆病来。”说着给韩非倒上一杯白开水。

韩非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又继续安安静静的吃饭了。

等到下去半碗米饭的时候，李斯放下了筷子：“话说，你博士毕业之后想干什么啊？”

“回家，回自家企业干活。”他叹了口气“家里人不想让我去其他地方，你呢，李斯？”

“我……？”李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而后又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的回答道“我想去外面看看。”

去外面看看，对啊，他马上就要三十了，还没有去过除了自己老家和他大学以外的地方，他虽然已经不能说是少年，但起码还是个大好青年，他觉得自己的未来还是很广阔的，去开拓开拓视野，总归不会是什么坏事。

“好啊，我相信以你的才学，一定能在大城市发光发热，哈哈。”韩非欣慰的笑了出来，虽然他在笑，但李斯还是察觉到了他笑容中的一丝哀伤，他知道韩非或许也像自己一样，想去到外面的世界，想面向更广阔的未来，但他是韩家的少爷，他别无选择，他只能回到自己的家族，为家族的企业效力。

“你也是，祝你前程似锦。”李斯说，他拿着杯子和韩非碰杯，“敬未来”

“敬未来。”

吃完饭之后，李斯去收拾碗筷，韩非则是又回到了自己的卧室，继续写着论文。目前已经完成了大部分，如果稍微提高效率，大概今天就能完成，他抬头看了看表，七点整，再熬一个夜吧，他想。

在凌晨两点的时候韩非终于如释重负的关闭了文档，合上了笔记本电脑，连睡衣都没换，一下子就倒在了床上，他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现在眼下的要事终于得以解决，他终于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了。

等到第二天一觉醒来，韩非已经睡得迷迷糊糊了，他甚至不知道昨晚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就像是一下子就昏死在床上了，他抬头看了看表，钟表的分针和时针形成了一个陌生的夹角，他还以为是自己没睡醒眼花了，再一看被吓一跳，已经是十一点了，上午的课都上完了。

韩非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他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洗漱，想去冰箱里拿点东西垫一口，就发现餐桌上放着个包装好的三明治，旁边还附着一张纸条：

今天的课我帮你请假了，你好好休息一下，冰箱里有做好的炒饭，微波炉热一下就能吃，小心烫伤。

韩非沉默了一会，接着拿出来手机给李斯发消息。

“今天早上你怎么不叫我？你知道上午有荀况老师的课的。”他有些懊恼，发完了就像是置气一般将手机放在一旁，不情愿的打开三明治的包装，吃起了早饭——如果这个时间还算是早饭的话。

过了一会，李斯回消息了：

“你昨天凌晨才睡，我早上敲过门了，看你没回应就想着让你好好休息一下。”

“那你也不能……”韩非打到一半，想了想还是把对话框的内容删掉了，回复了一个“好吧，我下午过去。”

韩非有些无奈的看着手机屏幕，他拉下浮窗，看见一排已经超时的闹钟，也怪自己，昨天就不该熬这个夜，不然也不会睡得这么死，连闹钟都听不到。

他吃完李斯给他准备的三明治后稍微收拾了一下自己，就把平板电脑装进书包里出发了。

三月份的天气虽然不再让人感到刺骨的寒，但终究算不上暖和，正午的阳光照射在韩非脸上，有点晒，但并不热，或许是时间并不紧迫，他一边走一边看着路上的风景——他之前从未注意过校园的风景，玉兰花已经长出了花苞，有几朵已经开花了，花瓣在带着冷意的春风中飘摇，很漂亮，韩非想到，可惜开的太早，大概在明天之前就已经被风吹掉了。

他迎着初春的阳光，走向远处。

自从把那篇一百多页的的论文写完之后，韩非的状态肉眼可见的放松了不少，生活作息也恢复了正常，感觉和前几天都不像是一个人。

某天他下课的时候，正打算和李斯一起回宿舍，却看见李斯在收拾着什么东西，而且走的方向也不是回宿舍楼的方向。

“不回宿舍吗？”他好奇问了一句。

“嗯？我今天有社团，你忘了吗？”李斯有些惊讶，而后又笑了出来:“你这几天真是忙糊涂了，都开始忘事了。”

“啊…哈哈，忘了，忘了……”韩非有些尴尬的回应，事实上，与其说是忘了，不如说他从来就不知道这件事，或者是之前知道了也没放在心上，没过多久就彻底忘了，总而言之，他是刚刚知道李斯还有社团这件事的。

“那我先走了，回见。”李斯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向韩非说了声再见就走了。

“回见。”

韩非回到宿舍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李斯的房间里看他的课程表，他一天一天的查看，不错，所有课程都和自己的一样，只是周二和周五下午五点之后加了个社团，书法社，在韩非的预料之内，他拿出手机对着课程表拍了张照，然后把照片发到了文件传输助手里。

韩非拍完照就离开了李斯的房间，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今天真是太尴尬了，他想，当了一年多的舍友了居然现在才知道，真是荒谬，他随即又感到一阵自责，李斯对自己不错，甚至连自己的那点小爱好，但自己好像自己从来没关心过李斯，可能还不止李斯，他觉得自己可能从来都没关心过任何人，他的家业，他年幼的侄子，他的其他同学，他都不曾关心过。

等自责的情绪渐渐退下后，他冷静下来分析自己这种性格的成因，最终把源头归结于从小到大都缺少的社交上。

确实，他的口吃导致了他寡言的性格，长期的缺少交流就让他整个人都变得孤僻起来。他郁闷的想，或许自己也应该增加一点社交活动……至少和学校的同学们聊聊天可比毕业之后和家里的那帮等着吃他肉喝他的血的老东西拉扯好多了，他是真不想看到家里那群人，尤其是他那个闹心的侄子，老东西把公司递到他手里还不如直接卖给别人，他愤愤的想。

等李斯回来之后问问他社团的事情吧，韩非想。

李斯是六点半回宿舍的，他俩都不太饿，就索性对付了一口晚饭，吃完饭后，李斯说“一会电视上播今日说法，看不看？”

韩非答应了，他其实并没有那么想看，只不过是找个机会和李斯说点事罢了，于是他坐在李斯旁边，想着怎么和他开口，他或许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把紧张的情绪表现出来了——从他那四处乱飘的目光和不知道怎么放置的双手。

“你怎么了？”李斯看着身边人反常的动作问到。

“没，没什么。”他说，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之后，他更不敢说实话了。

李斯陷入了短暂的无语，“家里出事了，股票暴跌了还是看上哪家姑娘了？”他一副很平常的样子问到。见韩非还是不肯说，他便用上了“激将法”：“你现在像个娇羞的青春期小姑娘似的，什么事不敢说啊。”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说…你们那个社团…现在还收人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舌头都捋不清了，他的眼神时而向左看，时而向右看，就是没去看李斯的眼睛，最后还是磕磕巴巴的把整句话说了出来。

李斯听完之后直接笑了，笑的整个人都倒在了沙发上“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这种事有什么不敢说的。”他笑完之后从沙发上直起身来“当然可以了，你想进来啊？我记得去年问你你还说不想呢，怎么今年换主意了？”

“去交点别的朋友……也是好的，而且，荀况老师，也和我说过，让我去报个社团…什么的……也算是丰富一下，校园生活吧。”荀况的话是他现编的，为了显得自己的行为没那么突然，事实上荀况根本没和他说过这件事，但韩非相信李斯不会怀疑的。

“好啊，正好社团里的那些人也总是盼着我把你拉进来呢，也算是圆了他们的愿了。”李斯说。

韩非一时没反应过来：“你是说，他们很欢迎我？”

“当然，全校闻名的大学霸，性格也不错，脸长得也漂亮，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欢迎你啊。”韩非听着李斯说出这些话，心里顿时感觉通畅了不少，原来他在别人眼里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奇怪啊，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谢谢你。”韩非说。

“举手之劳了。”

总而言之，韩非顺利的加入了书法社，他没想到原来李斯就是社长，怪不得省去了社团考核这一项。

韩非第一次来到书法社的时候属实被这阵仗吓到了，十几个学弟学妹围着他，有要他微信的，还有问他这问他那的。

“韩非学长你终于来了，我们在佛前拜了几千年啊啊啊！”

啊……？

“韩博士能捞捞我吗我期末要挂科了求求你了。”

啊……？？

“学长喜欢什么样的，有对象了吗？”

啊……？？？

“韩非学长和我们社的社长什么关系啊？”

啊……？？？！

“好啦好啦，欢迎仪式到此为止了，都回座位上吧。”看着韩非窘迫的样子，还是李斯出来维护了秩序，才让社团活动没变成粉丝见面会。“你也是，去选个座位吧。”

于是又有好多人争着要韩非坐在自己旁边。

韩非最后只是选了一个单独一列的座位，没有同桌。

一切都安顿下来，李斯便开始今天的内容，像平常一样，教的是篆书的书写，不得不说，他写的很好看，字体瘦劲挺拔，均匀齐整，甚至写出了历史的厚重感。

“整个字形就是这样，大家试着写一下，我会一个一个给你们看的。”

说完他就从讲台上下来，拿着毛笔，从同学身边一个一个走过去，大部分都没什么问题，遇到写的不太好的，就指点几句，或是在他们的纸上再示范的写一遍。

韩非是他看的最后一个，“作为新生，写成这样确实不错。”他评价道，“但是，”说着他用毛笔在韩非写的字上圈了几处，“篆书的起笔应当圆润，线条匀净而细长，笔画也应粗细划一。”说着，他放下毛笔，他的手扣在韩非的右手上，“来，我带着你写一个。”

韩非的心跳都漏了一拍，李斯的手掌包着他握着毛笔的手，带着他在宣纸上写下一个笔画“放轻松，别绷着胳膊，太用力会让笔画粗细不均匀。”

韩非这才注意到他已经用力到手腕上的青筋都凸出来了。

“不要只依赖手腕的转动，要用手臂的运动自然带动手的运动，这样写出来字才正。”

韩非看着李斯带着自己在宣纸上写出了一个漂亮的字，“就是这样，懂了吗？”

韩非点了点头，李斯写完之后又回到了讲台上，继续下面的教学。

韩非一边看着黑板，一边想着李斯刚才教自己的东西，他尝试完全集中注意力，却总是会想起刚刚的场景，李斯骨节分明的手覆在自己的手上，说话时有微弱的温热气息喷在自己耳边，他看着毛笔在宣纸上留下的痕迹，也去看李斯的手，那真是一双漂亮的手，怪不得能写出那样好看的字。

一个小时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当欢快的铃声响起时，李斯也讲完了最后一句话。他把东西收拾好，“那就到这里吧，下周二继续。”

同学们大部分都纷纷离开了，留下了几个帮着他一起收拾教室，韩非也留下来一起，那几个同学收拾完之后就和他道了别，走了，“谢谢你们啊。”李斯在他们临走时说。

“走吧，回宿舍。”韩非说。“走。”李斯关了教室的灯，和韩非一起走了。

两人走在夕阳下，在路上的时候，韩非突然牵住了李斯的手。

“怎么了？”李斯问道。

“没什么。”韩非说，他的表情很平静，很自然，看样子确实是没什么。

李斯也不在问，只是将他的手牵的更紧了一些。

天边燃起了火烧云，阳光将街道两侧的建筑都染上了橙红，真是个好天气，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