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焚火》的拍摄进入尾声时,万人亥特意把电影的最后一幕,放到了最后一场戏来拍。
很多电影都不是顺拍,《焚火》也不是,但一些关键的节点,万人亥都还是把它们放在了大致对应的拍摄日期。
这场戏,是陆严河饰演的李无殇在知道了自己身世真相、和魏央一起杀死了术士学院的院长以后,一起离开学院。
剧本中,只写了简单的一句话:李无殇跟魏央穿过热闹依旧的老城,看着城中熟悉的场景,眼前浮现出一幕小时候被李骆勇抱在怀中买人的画面,李无殇顿足,沉默地看着那一幕,魏央拍拍他的肩膀,李无殇晃过神来,和魏央一起走出城门,慢慢地消失在城门之外。
“眼前浮现出一幕小时候被李骆勇抱在怀中买人的画面,李无殇顿足,沉默地看着那一幕”是万人亥前两天刚加的。
陆严河一收到新的剧本就叹了口气。
“最后一场戏了还要给我出难题。”
万人亥说:“都最后一场戏了,也是电影的结尾,不能让你们走得太萧洒啊。”
李骆勇就是院长,他的杀父仇人,他认贼作父十几年的伪父。
这沉默的一眼,肯定不止仇恨,不止大仇得报的畅快。
陆严河叹了口气。
一个抚养了你十几年、你管他叫了十几年父亲的人,最后你发现他是你的杀父仇人。
这种情感,这个世界上基本上没有人可以切身体验到。
陆严河也只能想象。
但光是读到这一句话,都能够感受到其中的复杂情感,更不用说,陆严河自己作为演员,完整地在自己心中构筑了这样一份人生经历和情感体验,在这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现场看到那一幕,会是什么反应。
饰演李骆勇院长的演员是武鹏。
国家话剧院的资深演员,一位老戏骨。
这段时间一起拍戏,陆严河对这位老师的感受就是敬仰。
像武鹏这样的老戏骨,陆严河每一次跟他演对手戏,都会有一种舒适感——这种舒适感不是来自于自己演得多得心应手,而是对方无论是接戏、还是给戏,都特别舒服。
功力深厚。
润物细无声。
陆严河跟商永周走戏的时候,周围也有很多群众演员。
“师兄,拍完这场戏,我们就杀青了,你什么时候回去?”
商永周说:“明天走,你呢?”
“我今天晚上就走。”陆严河说,“我得赶回学校,我的毕业论文还要胶装提交,我还没有交。”
商永周点头。
“师兄,那你今年是不是不会接戏了?”陆严河问。
商永周的习惯就是一年拍一部戏,拍完一部戏,就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商永周点头,说:“累了。”
陆严河弯眼笑。
他在想,什么时候他也可以像商永周一样一年就只拍一部戏就好了。
这需要好几年的时间过渡,才能达到这个状态。
“你什么时候去美国?”商永周问。
“七月份吧。”陆严河说,“不过,我不是去美国,《迷雾》不在美国拍,他们准备放到加拿大拍,说是因为在加拿大拍有不少退税政策。”
商永周点头,“在你去加拿大之前,我们在玉明再聚一次。”
“好。”
等万人亥决定正式拍摄之后,陆严河就集中起了自己的精神。
刚才走戏的时候只是走位,没有动一点情绪。
因为这场戏的情绪,没办法一次次地给。
情绪有限,陆严河已经学会了什么时候给出最好的那一次。
商永周一样在安静地调整自己的状态。
等万人亥一喊开始,陆严河和商永周两个人就全然进入了人物里。
商永周身上那股从一开始就郁结在他眉间的沉重感,消失了。他虽然仍然面无表情,严肃,但是,之前仿佛有一座山压在他身上的那种沉重感,消失了。
反而是陆严河,他的眼底出现了一抹只有经历过人生重创的人才会有的沉郁。
陆严河跟在商永周的身后。
目及一切,以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完全进入了李无殇这个人物的状态里——
曾经熟悉的一切,都是不复存在的谎言。
而他不能够暴露自己的脆弱和内心的紊乱,他还要强撑着自己,用这样一种姿态来告诉所有人,他没有被打倒,这个世界没有打倒他。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又好像一切都从他眼中划过,留不下任何痕迹。
在喧闹的人声里,他明明就在人群里,却仿佛跟人群隔着一层透明的、无法打破的膜。
突然,他的眼睛停顿了一下。
他的目光终于有了实质的焦点,落在前面一个身影上。
武鹏抱着小时候的他,满脸慈爱笑意地逗弄着。
那本是出现在回忆里的一幕,但万人亥以实拍的方式在拍。
所以,陆严河可以亲眼看见这一幕——
一眼触心,手脚沸麻。
陆严河晃了神,入了境,一股难以名状的痛楚沿心经蔓延,仿佛寸寸皲裂。
他的神情仍然麻木着,好像入了定,神魂游离,幽幽远远地飘到了半空中,看着小时候的他,看着抱着小时候的他的李骆勇,看着抱着小时候的他的李骆勇的他。
一只手忽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陆严河恍然醒梦,回神望向商永周。
商永周的目光在陆严河的脸上顿了一下,仿佛是看出了什么,又仿佛没看出来,他只说:“走了。”
“嗯。”
陆严河点头。
他跟着商永周往前走了两步,又迟疑地往刚才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人流仍然如织。
仍然是那个嬉笑怒骂、一笔成章的人间。
但那个人都不见了,就像是从来没有来过。
陆严河收回了目光,转过头,跟着商永周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过城门,走向隐没在视线尽头的地平线里。
他再也没有回头。
一直到万人亥喊了咔,陆严河的情绪才终于松开了那个口子,眼泪啪地掉了下来。
商永周转头看向他。
“还好吗?”商永周问。
他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笑了笑,摇头,说:“没事,没事。”
在李无殇的人物状态里,他是不能流这滴眼泪的。
但站在陆严河的视角里,他对刚才那个瞬间的李无殇,产生了一种“从此孤身寄人间”的强烈共鸣。
李无殇的人生,太惨了。
陆严河深吸一口气。
万人亥和武鹏都过来了。
“严河,还好吗?”
陆严河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摇摇头,“对不起,给我一点时间,如果要重拍的话,请等我一下。”
他本来以为情绪已经收回去了,刚才万人亥那一问,一种近乎本能的委屈和心酸如决堤洪水般泄下。
他赶紧躲开了。
演员是情绪的容器,也是情绪的载体。
有的演员把情绪当成工具,但陆严河永远只能做情绪的共鸣体。
所以,他演戏很伤神,也很伤他自己。
过了十分钟,陆严河才从这种状态里出来,恢复了平静。
他回到现场。
“导演,我回来了。”
万人亥直接上前,给了陆严河一个热烈的拥抱。
“非常棒,严河,过了。”万人亥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牛逼死了,知道吗?”
陆严河眼眶还红着,被他这一句话给弄笑了。
笑得还有些不好意思。
“谢谢导演。”
万人亥松开陆严河,举起手中喇叭:“那我宣布,我们最后一场戏,过了!”
杀青!
一早就准备好的捧被拿了出来,送到了一个个主创的手里。
陆严河长吁一口气。
商永周站在他旁边,搂了搂他的肩膀。
“刚才那场戏,很好。”
陆严河笑着摇头,说:“师兄,你知道吗?我接这部戏的时候,觉得我演这个角色,轻轻松松就能拿下。”
“你也轻轻松松拿下了。”商永周说,“一遍过。”
陆严河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这一刻很疲惫。
“演戏真的太消耗心神了。”
《焚火》杀青,陆严河跟所有人告别,了将近半个小时,满足工作人员、群演们的合影请求,然后,去化妆间卸妆。
这是在《焚火》第二部开机前,他最后一次扮上李无殇的形象了。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竟然还有些舍不得。
然后,他就从镜子里注意到了宋姜和万青青两个人看向他的目光,莫名地变得有些敬重、膜拜之意起来。
“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宋姜和万青青两个人都很不好意思似的,低下了头。
汪彪马上说:“他们两个刚才在现场看你演戏,就在监视器后面,被小陆哥你演懵了。”
“演懵?”
“被震撼到了。”汪彪说,“我这种现场看过你那么多次演戏的人都被你这场戏给震撼得当场汗毛都竖起来了,更别说他们了。”
陆严河:“你更夸张了。”
万青青马上摇手,很认真地说:“不夸张,小陆哥,我真的被震惊到了,我……在现场看到你演刚才那场戏,我感觉自己都完全被你带进去了,像是被吸进去了似的。”
“你们说什么呢?”陈梓妍拎着包忽然出现了。
她的出现让所有人都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陆严河问:“梓妍姐,你怎么来了?”
这都杀青要离开了。
陈梓妍说:“你今天杀青,我来接你,顺便跟万导打个招呼。”
“嗯?”陆严河问,“你找万导有什么事吗?”
陈梓妍这大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专门提一句来跟万导打招呼,就是等着陆严河问呢。
陈梓妍说:“他后面的电影《无常殿》,我想在里面给明兰争取一个角色,再给涂松争取一个ost。”
陆严河笑了起来。
“好吧,原来是这样。”
陈梓妍:“《无常殿》的剧本送到了陈碧舸那儿,龙岩想请陈碧舸在里面演忘川那个段落的女无常,但她拒了,我看剧本,其实女无常并没有限定年龄,只设定是一个清冷、无情无性的女人,明兰很适合。”
陆严河想了想,说:“那个角色还挺重要的。”
“是啊。”陈梓妍点头,“明兰一直想要演电影,但是她的形象气质又不太适合演小白,只能给她找一些性格特征强烈的角色,又不能太负面,直接演恶女。”
“顾虑这么多?”
“没办法,不同的演员条件不一样,有的演员随便演什么都可以,不用顾忌,观众缘就是好,明兰就属于观众缘没那么好的。”陈梓妍叹了口气,“哪怕有《六人行》这样的大热剧给她积累观众缘,她也不如詹芸和柏锦受人喜欢,再演恶女,这种印象就更根深蒂固了。”
陆严河明白陈梓妍的意思。
其实,温明兰长得很漂亮,而且不是那种有攻击性的明艳挂,古装扮相非常有神韵,可是,她的性格天生偏冷,比起很多活泼的太阳,她有点像清秋冷月,让人不太能轻易靠近。
作为一个艺人,最糟糕的就是这一点,清冷是她的真实性格,而不是她的人设。
陆严河回酒店,收拾东西。
在这里住了几十天,基本上各个角落都散落着他的东西,七七八八的,汪彪还一起帮着收呢,都收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东西怎么这么多?”陆严河感慨。
汪彪:“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呢,以前从来没有在剧组待这么久过。”
“也是。”
《焚火》真的是他待过时间最久的一个剧组了。
这样一算,以前拍戏真的都顶多一两个月,两个月都是少的。东西收拾好,他们一起去外面吃饭,然后回酒店等陈梓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