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严河拉着章若之一起去监视器看刚才拍的回放。出现在镜头里的章若之,一双眼睛仿佛冬天里从口罩后面露出一般,含着一层清亮的水光,又有着少女独有的小心翼翼与怯怯。
陆严河一颗心扎实地落下。
真好。
他回头看了刘毕戈一眼。
刘毕戈也对他点了点头。意思是一样的,示意陆严河,章若之确实不错。
不过,虽然章若之真的很适合这个角色,但在陆严河看来,她确实是个新人,也不会演戏,哪怕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镜头,也暴露出了很多的问题。
陆严河把章若之拉到一边,跟她说:“若之,你的镜头里很漂亮了啊,你也看到了吧?”
章若之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她很害羞。
“但是,演戏不能仅仅是画面好看就行了,我第一次拍戏,拍的是罗宇钟导演的《黄金时代》,当时罗导就跟我说,表演,不是自己演自己的,而是一种反应。”陆严河结合着刚才演的那场戏,“在那场戏里,你是那个主视角,因为是成年的你在回忆高中时期发生的事情,对不对?”
章若之点头。
“所以,你看剧本里面,所有你跟我的戏,其实都是站在你的视角看到的。”陆严河说,“你虽然是在背对着我擦黑板,写明天值日生的名字,但摄影机拍向我,也一定会带上你的侧影,或者是局部的某个位置,是因为我出现的每一个镜头,都是你的回忆。”
章若之若有所思。
“那你刚才跟我说话,我跟你说话,其实就不是两个人在正常的、平面的一种视角在说话,而是都是通过你的视角来发生的。”陆严河说,“当你说台词的时候,说之前,说之后,你都要意识到,你在跟我说话。你像刚刚你开始就处理得很好,跟我说话之前,你先看了我一眼,才问我明天值日生是谁,但是在那之后,你的台词和表演就跟我没有关系了,你只是等我把我的词说出来,你就顺了下来,咱们之间没有了交流。”
陆严河又带着章若之去看刚才那个镜头的回放。
“你看,要是你在听到我问你问题的这个地方,能够稍微停顿一下,惊讶一下,毕竟我其实很少主动跟你说话,在你眼中,我其实是一个有点高冷、话很少的人,突然问你问题,你这时给人一种惊讶的感觉,是不是更符合常理?”陆严河笑着说。
“其实——”章若之欲言又止。
陆严河问:“其实什么?”
“我不知道怀井树这个时候是不是喜欢上跟她同名同姓的这个男生了,所以,我有点不太懂她的心情。”章若之说,“我总有点不好意思看你,你之前问我,我有没有喜欢的人,让我代入我面对喜欢的人的那个心情,我面对自己喜欢的人,都不太敢看他。”
陆严河马上恍然,明白了章若之的想法。
“那你想看他吗?”
“嗯?”章若之问。
“就是,在正常情况下,知道他没有在看你、别人也没有在看你的时候,你会不会想要偷偷看他一眼?”陆严河问。
章若之迟疑地点了下头,“有时候会偷偷地看一眼。”
“那如果你喜欢、或者是你多少有点好奇的男生,突然跟你说话,向你提问,你会不会也在这个时候名正言顺地去看他一眼?”
章若之代入了一下,点头。
“会一直看吗?”
“不会。”章若之马上摇头。
“嗯,就是这样。”陆严河说,“其实,这个时候你就是这样的状态。”
章若之回过神来,若有所思。
陆严河跟章若之说完,给了她五分钟的时间再去琢磨一下。
刘毕戈双手抱在胸前,跟陆严河一起站在走廊上。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要拍这么一个故事?”刘毕戈问陆严河。
陆严河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当时只是单纯想要拍一个能很快开机的故事,就想到了这个。”
刘毕戈:“我真的很久没有读过这么……纯爱的故事了。”
陆严河笑。
刘毕戈:“真的,可能也是因为现在时代不一样了,现在你根本见不到这样的爱情故事了,只有发生了十几年前才有可能。你这个时空的设置真的很妙,用一种时间上的跨度,建立了一种天然的回忆感,也让我这个年纪的人,会很容易想起自己读书的时候。”
刘毕戈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不过,这个故事是不是取材于你自己啊?你是不是曾经偷偷暗恋过谁?”
陆严河:“……我喜欢的人现在已经跟我在一起了,我用不着拍一部电影来缅怀我暗恋的人。”
刘毕戈:“反正电影上映以后,这样想的人肯定不会少,你还是好好想想,你要怎么回答媒体的这个问题吧。”
陆严河说:“能有什么好回答的,难道你拍了《暮春》,就是因为你曾经经历过这样的青春?”
刘毕戈:“我那是大家都知道,这是有原作故事的。”
“那也不是苗月经历过的事情。”
“我们当然知道创作是虚构的,但对很多观众来说,并非如此。”刘毕戈说,“大家总是很容易把创作者笔下的故事理所当然地认定为是创作者自己经历过的故事。”
这确实是很多创作者不得不面临的困境。
这个下午,所有人都见识到了陆严河对一个镜头的吹毛求疵。
其实从第三条开始,章若之就已经给出了很好的状态。
她完全领会了陆严河跟她说的。
不过,陆严河对自己的状态又不是很满意。
他总觉得自己演得太面瘫。
可是,这个角色大部分时候确实就是没有什么表情。
如果把这样一个大部分时候都没有台词的角色演好,陆严河自己都为难。
尤其是模仿记忆中柏原崇演的那一版,越模仿,越糟糕。
连刘毕戈都看出了他的不适应。
如果说,前面是陆严河配合章若之,帮章若之找状态,后面就变成了章若之帮陆严河找状态。
不过陆严河倒是不急。
拍了这么多戏了,陆严河也渐渐地习惯了自己的这种创作节奏。前面的戏总是最难拍的,因为找不准状态,需要慢慢地调整,慢慢地靠近。
陆严河相信自己能找到。
陆严河跟章若之每拍完一遍,就拉着章若之一起到监视器上看一遍。
“不对,还是不对。”这是陆严河看自己表演的时候,总是冒出来的一句话。
可是除了他,也没有人知道什么地方不对。
刘毕戈也许知道,但他不说话。在片场,他基本上保持沉默。这是他作为一个导演,对陆严河的尊重。在别人的片场,可不能随意开口,指手画脚。这不是他的剧组,这是陆严河的剧组。一个剧组只需要有一个声音。
其实刘毕戈也知道陆严河在说什么地方不对。
陆严河是在找他作为高中生在沉默寡言的形象背后、对女生已经生出几分好奇或者说好感的状态。
如果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这一点隐晦的情绪,他就真的只剩下“面瘫”。
下午五点,拍了八遍,陆严河总算拍到了一条满意的镜头,喊了过。
收工。
一个镜头,拍了一个下午。
对电影而言,这并不算太久。
但是拍了八遍,却算多的了。因为这个镜头,不是多有难度的镜头,在电影中,也不是多么重要的镜头。在一开始的设计中,这场戏可没有计划要拍一个下午。赵昱珩都在思考,后面的拍摄计划要不要改变一下了。
按照陆严河这个拍法,两个星期还真不一定能够把夏天的部分给拍完啊。
当然了,就算超期了也没事。暑假时间这么长,他们的房子都租了一个月。
陆严河他们先离开了。
其他人各自收拾自己负责的东西。
大家凑在一块儿,聊了起来。
“感觉章若之这个小姑娘演戏是挺灵的,真上镜啊,好看。”
“是啊,确实好看,我看这小姑娘以后能火。”
“你们也不想想,陆严河从那么多新人里面选出来的,能不好看吗?”
武周把摄影机收好装箱,转头看向包文亮,后者正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椅子那儿抽烟呢。
他那台摄影机也没收。
“文亮哥——”
“你收拾好了?”包文亮指了指自己的摄影机,“你帮我收一下吧,我实在是累了,妈的,一个镜头拍八遍,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吗?服了。”
武周讪讪地笑了笑,上前去帮他收器材。
包文亮:“其实早就可以收工的,他非要拖到现在。”
“现在收工也不晚啊,天都还没有黑。”武周说,“比其他剧组好多了。”
包文亮:“其他剧组加班那是因为要拍的戏太多,没办法必须加,这一场戏拍一天,还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镜头,你见过哪个剧组这么拍吗?”
武周:“我也不懂,我就是个摄影师而已。”
“老包,你就别哔哔赖赖的了,今天收工早,晚上我们准备去喝一杯,你去不去?”
“走呗。”
“行。”
包文亮对武周说:“小武,那你帮我把这些带回去。”
武周迟疑地点了点头,噢了一声。
包文亮跟几个人离开了。
留在教室里收尾的,都是各个部门的年轻人。他们要么是助理,要么是学徒,要么是像武周这样的后辈。
武周跟他们面面相觑,尽在不言中地相视一笑。
武周说:“要是等会儿回去以后,没有什么别的事,我们也一块儿聚一聚吧?”
其他人都点点头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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