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1)

面具被揭开,身上带着血腥味的恶魔露出真面目。

理智消失之前,礼心听到对方开心的笑声,和法礼者长袍的纽扣,崩落在地的声音。

当那根男性生殖器取代手指,缓慢但不容反抗地完全挤进他身体时,礼心在浴室玻璃模糊的倒影中,看到自己如在梦中的脸。

他像自渎时那样,膝盖落在地面上,晃动着肩与背。

不同的是这晃动来自身后的另一个人。

恶魔用他那邪恶的器官与他相连,侵入到他从未能及的深处,以淫欲鞭笞他的灵魂,让他成为一件绝望而快乐的玩具。

掐住他腰间的手去抚摸他的脊背,描摹那仍未痊愈的鞭痕。

“好漂亮啊。”阿织模样的恶魔称赞道。

指腹沿着粉红色的痕迹,一道道从下到上抚摸过去,让礼心一阵战栗。接着湿漉漉的茶棕色长发垂落下来,恶魔亲吻他的耳朵。

姿势的改变让体内生殖器也变换着角度,礼心发出难耐的鼻音。

“心心,亲亲我。”

果然是擅长诱惑的魔鬼,撒娇一般的语气礼甚至充满恳求,仿佛被压在地上的礼心,是掌控着他欲望的神。

仁慈的神当然会如他所愿。

礼心侧过头去,贴上那等待的嘴唇,然后张开,宽容地允许他的舌头进入口腔。

恶魔可能吃了糖果,礼心尝到一丝带着牛奶香气的甜味。他想要品尝更多,以至于对方的口唇离开之时,让他有些不舍。

恶魔重新挺直身体,一手握住他的腰,一手掐住了他颈后。

礼心似乎预感到什么。

“……!”

身后的撞击突然变得猛烈,猛烈到让礼心的叫声里开始含着哭泣的鼻音。

“阿……阿织……!”他呼唤恶魔的名字,并不因为什么,也不期待回应,只是呼唤。

名为阿织的恶魔深深地、深深地顶进去,几乎要把他贯穿,让他已经有二十个小时没有进食而干瘪空虚的腹部,因为那可怕的男性生殖器而微微鼓动。

礼心到底是哭了出来。

这个总是以叠字称呼他的恶魔,此刻却半点可爱也没有了。

他的头仰起来,又低下去。

礼心看到自己腿间并未完全勃起的性器不断摇晃,听见肉体每一次碰撞的声响,还有伴随着这声响而来的侵入、再侵入。

快感如潮水般包围礼心,阴茎里持续滴落下来的体液,也将他的羞耻排出去了。

“心心……来找我吧。”

他听见恶魔的低语。

什么啊,不是已经被你找到了吗?礼心不明白,也无暇弄明白。

他的下体被紧紧扣在恶魔的胯下,一阵紧绷与震颤过后,恶魔把精液射在他身体里。

仪式的最后一步,完成了。

生殖器慢慢抽离,礼心“咚”一声倒在地上。

恶魔跟他一起倒下去,伸手搂住他的腰。

带着凉意的浴室地面刚好为性交后的燥热身体降温,只是淋浴房太过窄小,两个成年男子只能半蜷搂抱在一起,得以有片刻歇息。

一个个吻落在礼心头发上,脖颈后,直到他气息平稳。

恶魔牵着他的手站起来,打开花洒。

礼心仍未起来,侧着身体扭过脸去,因为落下的水珠而眯起眼睛。

“我实在是有点喜欢夜晚了,心心。”

恶魔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身上被短剑割出来的伤口开始在敷料后渗出粉红色血迹,但他毫不在意,又俯身吻礼心的手背。

礼心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床上,豆白色的棉纱薄被在身上搭了一角。

膝盖有点痛,但身体干爽。

屁股看来也还好。

真让人意外。

礼心翻了个身,看到恶魔正坐在地上,靠着床边给他缝扣子。法礼者长袍上二十几颗凸起圆扣,起码被扯开了一多半。

恶魔过于贤惠。

把脸贴着床沿,看对方上下翻飞的灵巧手指,礼心问:“……哪儿来的线?”自己房间里应该没有这东西。

声音干涩,他因此而舔舔嘴唇。

恶魔转过头亲他的嘴唇,贴心地递给他一杯水,露出得意的笑:“我自己带的!”他从那身颜色过于猎奇的外套里,掏出贴身小包来来。“针线包、巧克力、外伤处理包、零钱、还有——糖!”

啊,怪不得嘴巴了会有牛奶糖的甜味。

好像知道他的心思,恶魔撕开一颗包装,咬在牙齿间与他接吻。

然后放下手里缝到一半的长袍,摸上他的大腿,臀肉,脊背。

礼心毫不反抗。

也许是因为太过顺从,恶魔变将他从床上拖了下来,让他在惊叫中坐上自己的大腿,吻他喉结:“我突然有灵感了,心心~”

恶魔总是有许多花招。

狡猾又天真,残忍地爱抚他,温柔地羞辱他。

或者说,恶魔的残忍与温柔、爱抚与羞辱,对现在的礼心来说,是同一种东西。

正如他的主动与被动,他的羞耻与放荡。

但不管如何,至少恶魔非常称职——让他愉悦,让他的脑子不再有思考的能力。

礼心脖子上被系上一条细细的绳,红色的。

是恶魔用外套上的布料纤维亲手编织而成。它几乎不留余裕地围绕着雪白的颈子,在后面打了死结,多余部分垂下来缠住了一双手的拇指。

只是两根拇指。

把他放在客厅里硬邦邦的椅子上,恶魔埋首于他的腿间,十分仔细地为他口交。

礼心两腿架在对方肩膀上,那头乱糟糟的茶棕色头发草率地绑起来,随着动作碰到他的小腿肚,痒得令人焦躁。

可是无论是把那发辫拨开,还是按住那颗脑袋,礼心都做不到。

红色的绳索捆住了他的反抗。

细且纤弱,稍微用力就会断开。

但它是绳索,它就拥有捆绑的力量。

“啊……嗯嗯……”

无论如何忍耐,礼心都压抑不住粘腻的呻吟。

光是被人舔舐就已经让他兴奋不已,口腔黏膜和牙齿、舌头、甚至喉咙的轮番触碰,快让他忘了是究竟是谁想让谁堕入地狱。

而恶魔简直是尽心尽力地将他整个私处全部照顾周到,在他完全掉下椅子之前吸出了他的精液,并把它们吞掉。

把礼心重新抱上椅子,恶魔问道:“舒服吗?虽然我没什么经验,嘿嘿。”

礼心答不出来,只是喘息着,看他把嘴角的一滴精液舔干净。

比起恶魔的精液射在自己屁股里,或许自己的精液射在对方嘴里,才完成了对灵魂更深层的浸染吧。

不然的话,他此刻怎么会如此的想要哭泣?

趁着他那思虑的蚌壳出现裂缝的时候,恶魔在他被舔弄得湿漉漉的会阴处抵上自己的阴茎。

“要让你不能思考的话——”

礼心盯着那张英俊俏皮的脸孔,发出小声的,持续的哀叫。

“啊……啊啊啊——!”

那根阴茎往下,寻找到它应该钻入的地方,开始将蚌壳的缝隙撬开。

“那就一定不要让快感停下来。”

“别进……太深嗯!阿——”他呼唤恶魔名字时戛然而止。

全部进去了。

恶魔又侵占了他的口腔,那条还带着腥味的舌头带给他不亚于那根阴茎的野蛮,甚至因此而发出满足的鼻息。

礼心被按在窄小的扶手椅上,迎接再一次的下堕。

亦或是上升?

他不知道。

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一条腿在恶魔肩上,一条腿在腰上,礼心听见木头椅子在铺了毯子的地板上,随着抽插的节奏“咔哒”作响。

它与肉体撞击的声音,与自己哼叫的声音,与恶魔喘息的声音,合奏成一曲淫欲秽乱之歌。

当曲音渐低、节奏渐缓之时,另一种极其隐蔽的微弱声响便清晰起来。

孔洞被持续撑开,弹性上好的肌肉紧紧咬着进出的器官,内里粘膜与之包裹、摩擦,一个太软一个太硬,因为过分湿润和粘稠,而一次次吐露细小的水涌之声。

这是最直接的,最赤裸裸的,被恶魔侵占身体的声音。

“心心,你们心教在这种时候会说什么……?”

今晚的恶魔”而备受称赞。

父母因此而非常高兴,破例允许她与一位吉格拉小朋友玩耍。

“我从那个时候就明白,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无条件地爱护子女,至少我的父母不是。”

起床迟了五分钟、默写字迹不够工整、家务时留下一粒灰尘、讲话声调高了一度,都足以让她挨上几鞭。

“我必须体现出相应的价值,才能获得他们的认可,进而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比如交一位吉格拉朋友。”在这之前,青树只要跟吉格拉多说一句话,回家就会挨上一鞭子。

她父母的眼中,吉格拉是灵魂肮脏的下等人,跟他们来往是会被污染的。

“所以我就要成为一个虔诚而优秀的以利可预备役:《苦难书》背得足够流利,行为足够自律刻苦,在任何考试中都是第一名,让他们对我放一百二十个心,对我撒的每一句谎都深信不疑。这对我来说很容易。”青树的语气中并无自傲,反而自嘲地摊摊手,“怎么说呢,都怪他们把我生得如此聪明!”

通过布施,她开始对心教之外的世界感到好奇。于是九岁的小姑娘就一个人溜出心教社区,混迹在流浪者中间寻找那个听她背书的人——别说现在听这些话的礼心,就连那个流浪者都被她吓到了。

“你的胆子可真是太大了!”胡子拉碴的男人说道,他甚至开始生气,“一个小孩儿跑到这种地方来,你不要命了吗?!快点回去!”他不愿用自己刚掏过垃圾桶的手去碰她,便挥舞着胳膊撵人,“快走快走,还记得路吧?我看着你回去!”

“我不,”青树仰着脸蛋看他,“我是来找你的!”

男人露出一脸疑惑:“干吗?”

“叔叔,带我去外面玩吧!”

看到礼心的表情,青树哈哈大笑:“你现在的表情跟胡子叔当时一模一样!哈哈哈哈他觉得这个小孩实在是有毛病!”“胡子叔”这个称呼,让青树脸上第一次露出格外怀念的神情。

“你这样做……实在很冒险,万一你遇到他之前就被别人带走,万一他是个坏人……”对心教徒来说,异教徒本身就是危险。

青树点点头:“嗯,胡子叔也这样说。但你知道我为何笃定他不会拒绝我吗?”

当小女孩稚嫩脸蛋上带着一本正经的表情,挨个询问“您想听听我主的故事吗?”只有他没有不耐烦,而是微笑着说“好啊,我很想听。”

童音朗诵着大段大段也许她自己还未曾明白的教义时,流浪者也没有过一丝嘲笑,他沉默而认真地倾听,以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

那时青树还不懂什么是“温柔”,她只是以一个孩子的直觉认为:他肯定不会伤害我。

“你多大了?”他轻声问。

“八岁。”青树清脆地回答。

“八岁……一样大呀。”他喃喃自语。

青树问:“您有什么不明白的吗?我还可以再为您讲述主的故事!”

男人笑了,先摇头又点头:“那麻烦你,我还想再听一遍流浪少女是如何指引苦难之主的。”于是在接下来绘声绘色的讲述中,他甚至配合“流浪少女”的要求,躺下来扮演昏迷的“青年主”。

“听出来了吧?我很像他死去的女儿。”青树说,“我也是从胡子叔身上才知道,原来‘父母的爱’可以是那么温暖,而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

也许是想找回与女儿相处的时光,也许是怕如果自己不答应,这小丫头万一在别人那里遭遇不测可怎么办。男人从那之后,半是无奈半是开心地成为青树在世俗社会中的保镖兼导游,会用不多的钱给她买冰淇淋,攒很久带她去一次游乐场,还会在心教徒发现他们时协助她演一出传教的戏码。

他不肯告诉青树自己真正的名字,青树只好因为胡子而叫他“胡子叔”。他反而很开心,说女儿以前也会叫他“胡子爸爸”。

渐渐地,青树知道了他的过去,在久安来说稀松平常的故事。

同许多在矿业工作的人一样,原本生活稳定的胡子叔因为公司破产而失业,年仅六岁的女儿却又查出罹患重病,治疗需要很多钱。他与妻子变卖家产、借债、不停工作,一个人打三份工,拼命赚每一分能赚到的钱,却还是没能留住唯一的宝贝。

女儿在刚过八岁生日不久就离开了他们,妻子也因悲伤过度和积劳成疾,在一年后去世。

男人如行尸走肉,在还完最后一笔债后流落街头。失去一切希望与活着的动力,他原本打算在女儿生日那天,买一个小蛋糕吃掉后就结束生命。

但是他遇到了青树。

一个跟女儿一样大、一样可爱,会给他讲故事的小姑娘。他觉得这是女儿冥冥中给他的指引,让他帮助这个小姑娘完成心愿。

“虽然一直叫叔叔,但他就是我在世俗社会里的父亲。他会把自己打理干净,带我去从前工作的矿场、看挖矿机如何工作;带我去家庭餐厅吃套餐;会教我分辨不怀好意的男人、在久安生存的方法,甚至教我防身术。”

不会叫她在凌晨擦洗神像、背诵全书、忍饥修行。

“那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礼心对这位胡子叔产生了好奇。

青树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死了。”

那时,胡子叔已经不是流浪汉了。因为时常“聆听青树的教义”,混了个脸熟,他因此能在吉格拉店铺里寻得一份包吃住的工作。青树十五岁去世俗学校念书,他甚至去出席她的家长会——以利可父母是绝不屑于出现在异教徒学校里的。

就是在那天晚上,为了从黑帮流氓的手中保护青树,他被打中了头。

“对不起,我不知道……”

看到礼心抱歉的样子,青树摆摆手:“感谢我的无知和勇敢,让我抓住了胡子叔。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但已经知道‘我一定不要’什么样的生活。”说到这里,她看着礼心。“想不到吧?我可是一直过着双面人生活呢哈哈哈哈哈!”

与其说父母过分相信她,给了她伪装的空间,倒不如说当他们眼中只存在一种事物时,便永远不会看到其他东西了。

“所以当教会选定你做我伴侣的时候,你才决定破釜沉舟吗?”

“嗯。”青树垂下眼睛,“但也不止是因为这样。”

她想看看,如果她不再是那个优秀的以利可女儿,她的父母还会爱她吗?

会像胡子叔那样,即使发怒责骂,也不顾一切地保护她吗?

对父母承认举报告示中的一切都是真的,看到父亲手里握着的鞭子时,青树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们不肯相信,说她疯了。

把她关在家里面对神像跪下,等她在神的感召下“恢复正常”。

“结婚前,教会会验证女性的贞洁,到时候你们就会信了。”青树用一句话,终结了父母所有的幻想。他们不再愤怒,连哭泣都没有了,只是像干枯的树枝一样立在神像前,说他们犯了大罪。

青树久违地被允许睡在床上。

半梦半醒之间,父亲将绳子套在她的脖子上。而母亲压住了她的手脚。

“这是我们唯一能够给你的赎罪……放弃不洁的身躯……去神明那里洗涤灵魂吧!”母亲哭泣着说。

“法礼者可是会成为下一任大祭司的!你们的孩子也会成为大祭司!你毁了这大好的机会!毁了我们进入教会的唯一机会!”父亲双手勒紧绳子,对她胀得紫红的脸吼道,“绝不能让你这样的污点从我们家里走出去,‘不肯受辱而自尽’,是保全你最后的脸面!”

礼心目瞪口呆。连回来的阿织都愣住讲不出话,端着几盘小菜忘记放下。

他是第一次听到青树讲那晚的事,怪不得她会只穿着睡衣就逃了出去。

青树从阿织手里接过盘子,顺便往嘴里扔了一块鱼肉条:“所以说嘛,平时就要多多锻炼、多多摄入优质蛋白质,不然两个常年吃不饱饭、睡不好觉的瘦子,哪有勒死人的力气?”

虽然在笑,可是被亲生父母动手杀死的绝望和悲伤,依然在她的语调里残留着。

比起青树的遭遇,现在自己的犹豫又算得上什么呢?

青树双手在他面前重重一拍:“好啦!不要摆出这种难看的样子。礼心你跟我不是一种人,也不需要参照我的经历。”

礼心叹了一口气:“小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我,到底为什么在迷茫。”

“不太需要问吧,看得出来。”她在礼心和阿织之间看了两眼:“人类天生就是欲望的动物,有人顺从,有人抵抗,而心教是扼杀欲望的宗教。这本身就是摇摆的过程,不必对自己感到失望——也不要逃避。”

“一只眼!你可以当老师耶,讲话好有哲理!”阿织由衷地敬佩。

“当然啦,别看我现在这样,当年若是没有出走,我说不定也是第一个女性教礼者呢!”说道这里,青树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青树说,“虽然可能没什么关系,但是我被关在家里时,卡利福曾经来过我家,与我父母密谈。”

卡利福那时已经是教礼者了,青树做过他的学生,想必他对举报之事比谁都更在意吧。礼心一边皱眉,一边小心翼翼地端起杯壁上覆盖着薄薄水汽的、能闻到水果香气的冰凉啤酒。

“青树老师,我有问题!”阿织一本正经地举手。

“好的阿织同学,请说!”青树一本正经地回答。

“请问老师,谁的手里最有可能会有更早版的教义呢?”

“这个问题很好,在老师说出答案之前,阿织同学有没有自己的想法呢?”

“有的老师!”

“很好,请说出你的答案!”

“我的答案就是:年纪大的人!”

“真是太棒了阿织同学!你推导出正确答案!让我们为阿织同学鼓掌!”

两人有来有回演了一出小剧场,又兴高采烈地一起鼓掌,同时看向礼心。

礼心正端着果味啤酒小口啜饮,甜味混合着酒精在他口腔里蔓延,微量气泡一边扩散一边滑过喉咙时,带着隐隐约约的针刺感。

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年纪大的人?算是个办法吧,虽然从这两位嘴里说出来就像在闹着玩。

“提问:礼心同学,你认识哪位足够长寿的老人家吗?”青树问道。

礼心好好思索了一番,摇摇头。他没有爷爷奶奶,也没有其他祖辈的亲戚,虽然教中不乏长寿之人,但若是法礼者去询问肯定会惊动不该惊动的人。

“这种小事就包在青树老师身上吧!”青树把手掌贴在心口,信誓旦旦:“跟礼心同学不一样,我从小就很受爷爷奶奶欢迎,等我来给你打听一下。”说完举起手里的酒杯,“今天就好好来喝一杯吧!”

阿织点的食物陆续上桌,浇盖着浓厚芝士的披萨、油炸鸡块、岩烧烤肉、辣拌虾、奶油绵绵冰、水果雪糕碗——像油脂与糖分的阵法一样摆在礼心面前。

“我不能继续喝了,回去会被发现的。”一身酒气可没法进社区的门啊。

“那就住外面呗。”

阿织又高举双手:“来我家、来我家!”

“我不能——”在教外夜宿是要跟教会报备的,尤其是身为法礼者更不可以。可是话说到一半礼心就咽下去了,现在才来说“我不能、我不能”的,有什么意义?

他低声叹了口气:“不要太晚就好。”

阿织和青树互相击掌喊“耶”,同时“啪啪啪”开了几瓶啤酒,阿织倒了一杯给礼心:“心心,尝尝看吗?牛奶巧克力和果仁风味。”

那杯浓稠黑色的酒液,确实散发着巧克力的香甜气味。

在礼心被诱惑着品尝了一口并且觉得还不错的时候,青树悄悄以手肘碰了下阿织:“你是故意的吧臭混蛋,给他喝帝国世涛。”

世涛酒精度比一般啤酒要高,帝国又更高一点。但在浓厚风味的压制下,入口察觉不到。

“啊,可是很好喝呀。”阿织又上手把礼心喝完的部分补齐。

礼心对此全然不知,只是十分仔细地品尝着手中的啤酒与不同食物搭配的口感,最后得出个人结论:跟酸黄瓜最搭。

恍惚间,他听到青树和阿织聊到那个从“某杀手”斧头下逃过一劫的性侵犯。当时闹得动静不小,还上了新闻。

“那个家伙被吓到消停了几天,但据说,最近又开始搜罗猎物了。”

“你怎么知道?”

“嗨呀,我认识的三教九流可不少呢,已经有皮条客在传了,说他只喜欢良家处女,妈的这个臭鸡巴男!”青树嘴巴里吐出一连串礼心无法处理的粗口和生殖器俚语。

都怪我。礼心忍不住向阿织低头道歉:“对不起……阿织……”应该让你杀了他的。

“哈?”阿织看着他手里小半杯啤酒,“醉得也太快了吧?”想把酒杯换成了柠檬水,可是礼心不干,立刻抢回去还狠狠瞪了对方一眼。

“对不起……青树……”不该答应让你做我的未婚妻。“如果我先拒绝的话……就不会……”发生后面所有的事了。

是的,他其实有私心。

扭曲、阴暗又功利的私心。

得知未婚妻对象的时候,他想:是我曾看到的那位青树啊。

那么如果有一天她发现了我也同样信仰不虔诚、灵魂不纯洁,她应该也不会指责我吧?

有“污点”的她,和有“污点”的我,就可以互相包庇着活下去吧。

青树“嘿嘿”一笑:“让我原谅你的话,今晚就跟我回家吧?好不好呀礼心?姐姐会很温柔的~”她并不问礼心道歉的的缘由。

阿织骂她“一只眼臭混蛋!”

礼心摇摇头:“我比你大,小树……”

青树用像看小猫咪一样的眼神看着他,发出“噫噫噫噫——”的怪叫:“好可爱呀心心~好想吃掉你呀~~~”

阿织跟她打了起来。

反正也不是真的打,所以礼心没有理会,甚至在听别桌的客人讨论谁会赢。

不过到底谁赢了他也不知道,反正最后是被阿织带回家的。

礼心迷迷糊糊地,摸上对方青了一块的颧骨:“我得回家……哈哈哈你挨揍了……好渴啊,有没有水……这是哪儿啊。”

前言不搭后语,一句话里毫无逻辑关系。

阿织把他抱起来放在自己床上,张开双臂在窄小的房间里转了一圈:“我家呀,我的卧室,漂亮吧?”

礼心看了一圈,越看眉头越紧,索性闭上眼睛躺回去:“好晕呐,你东西太多了。”就连床上都有五颜六色的无数个垫子、玩偶。

但是床铺好软,软得像陷在奶油里似的。

不愧是恶魔的巢穴。

阿织的卧室像个满满当当的储藏室加展示厅。

他把任何能摆出来的东西都放在外面,还仔细地分门别类好好归纳,不让任何一点空间被浪费。挤在一起的画框和镜框;不知道哪里收集的奇奇怪怪小挂件和各种链子坠子;柜子上摆的小花瓶就有四五个,插着各种各样的干花;床头柜上的杯子和水壶不成套,各有各的特色。

花纹地砖、拼布脚垫和挂毯、桌布、沙发巾,透过墙上画框之间狭窄的缝隙,就连墙纸都是带着绿底带着花纹的。

礼心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颜色和花样。

如果自己的房间是一个极端,阿织的房间就是另一个极端。

“心心晕是因为喝多啦,”阿织整个人都覆盖上来。“虽然只有一瓶,你想吐吗?”

礼心摇摇头:“我没喝多,我很清醒,只是眼睛没有方向感了——你到底给不给我水?”

阿织立刻跳下去,床铺上少了一个人的重量,礼心陷下去又浮上来。

没一会儿,他就得到一杯冰凉解渴的柠檬茶。把冰块咬碎咽下去的时候,他不由得发出满足的呻吟。

阿织的嘴唇瞬间就贴了上来。

带着热度的舌头钻进温度下降的口腔,带来奇妙的触感,礼心在鼻腔里发出撒娇一样的感叹,使得身上的衣物以更快地速度褪去。

“阿织……我问你啊……”他眯着眼睛看阿织,感觉到对方的手分开了自己的腿。

有凉而滑腻的东西涂抹在肛门内外。

“什么……?”

“为什么……我不想跟女性做这样的事?这是天生的吗……?”

阿织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问这种问题,愣了一会儿:“大概?”

“这不是很奇怪嘛……我为什么会想要这根东西——”他伸手摸索着,在阿织胯找到并握住那根生殖器,“——放进我的屁股里啊?”

礼心握着那根东西往“他的屁股”方向用力。

把阿织痛得“呜哇!”一声:“会扯掉的啊心心!”

礼心因此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然后松开手,“那你呢?你会想要被插进去吗?”

阿织想了一下:“目前……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对象,大概我偏向插入的那一方吧。”他把手指探进礼心的屁股,听见对方哼唧一声。

“你很有……经验吗?”阿织在异教徒世界里应该是很受欢迎的存在吧,不然的话,怎么会让自己那么舒服。

阿织一边亲吻他一边活动着手指,然后说:“嘻嘻,心心是嫉妒了吗?”

“……啊?说什么鬼话呢……”礼心曲起双腿,用一只脚摩擦着阿织的腿部。

“经验是不多啦,但是我的本能会告诉我心心希望我碰哪里……比如这里、这里……”阿织一点点吻住礼心的眉角、眼尾、耳后。

“胡扯……”礼心喃喃地说。

阿织的手指退出去,接着是圆润的生殖器顶端顶在肛口,礼心忍不住去触碰那个东西,好像想要弄清楚它打算怎么进来。

那东西从他指缝间挤进去,挤进他身体另一个孔洞里。

礼心发出长而缓的呻吟,“胡扯……!你的本能没告诉你,进来的时候不要胀这么大吗?!”即使扩张过,撑开后的异物感和痛感也依然明显。他干脆扳过阿织的下巴,用食指和拇指圈一个圈给他看:“这么大就行了……不,这么大就够了!”说着把圈缩小了一点。

“这个本能控制不了啊心心……”阿织嗤嗤地笑起来,“我的天呐,你好可爱!”

生殖器完全挺进身体里,毫不犹豫地开始抽动。

礼心在床铺里摇晃着。

身边那些软垫子上的花花草草伸出柔软的枝蔓来缠绕住他,把他拽向不知名的深处。身体里的生殖器推波助澜,把他一次次顶得离那个地方更近。

“你别太用力……!”礼心扯过软垫盖住脸,所以声音有些模糊,“被你顶疼了……!”

阿织吻他的膝盖,同时听话地放缓动作,“心心想要怎么做,都可以跟我说。”

“……我不知道,不应该是恶魔知道得比较多吗?”

一旦让他主动提要求,他好像又不高兴了。

“又是恶魔啦?”阿织敏锐地听出礼心变换称呼的意义,“那恶魔可就不打算温柔了。”他彻底压住礼心,深入地插进去,将虔诚信徒压榨出可怜的呼声。

屁股里很快就变得湿滑而顺畅,臀肉被撞击的声响和颤动,为礼心带来潮涌一般的快乐,让他的哼叫简直如吟唱一般婉转。

阿织抓住他脚腕提起来,放在自己肩上,转头便可以在雪白的脚踝上留下齿痕。

“别咬……!”

可礼心越挣就被阿织攥得更紧,插得更猛烈,让他没有余裕去管脚上的疼痛了。

“呜呜呜——!”礼心伸出手,无力而徒劳地想要推动阿织耸动的胯部,却只能在对方大腿上留下抓痕。

于是一个软垫砸在阿织头上。

阿织愣了一秒,看着礼心气喘吁吁的脸,换更加上愉快的笑容:“哎呀,那恶魔可要‘生气’啦!”

礼心被他拖下床。

“等一——啊!”

双脚在地上还没站稳,便被他搂住腰从后方进入。礼心不得不双手撑在床铺上,弯曲的膝盖甚至不轻不重地磕在床沿。

体位变换,让每一次插入也改了微妙的方向。礼心几乎是凭借着追逐快乐的本能,将自己调整成接受起来更舒服的姿势:跪下去,同时又抬高腰部。

就像他曾经跪在神像脚下那样。

背弃信仰的战栗,羞耻至极的姿势,和一个绝无可能被教义接受的对象,却绞缠在一起形成无与伦比的愉悦,如电流般反复击穿他的身体。

礼心因此比阿织更快一点到达高潮。

阿织于是暂时退出他的身体,把他抱在怀里亲吻。

礼心一边接吻,一边抚摸着阿织带着薄汗的小腹,和他那根仍然坚硬的阴茎。

这根邪恶的东西是一定还要再进来吧?钻进他的身体里,支配他,占领他。明明身为法礼者,却在淫乱的肉欲恶魔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耻辱,真是耻辱。

光是想一想,身体里刚平静下来的湖泊,竟然还是会颤抖着掀起波浪。

礼心不由得开始期待——期待自己将被更疯狂的浪潮所淹没。

他几乎可以确定,恶魔阿织绝不会辜负他的期待。

阿织确实没有。

只是当礼心额头顶着镶嵌在墙上的镜子,被阿织按住从后方插入,任凭那根东西在身体里胡搅蛮缠却毫无挣脱之力,只能大声哭泣的时候,他早就无法思考任何事情了。

“嗯阿织……!呜啊啊……!”礼心不受控制地哭,“你快……快……啊啊啊!”

“哎嘿,好的!”

阿织的腰部挺动得更迅猛了。

“不是、不是、不……啊!啊!”

其实礼心想说的是“你快点结束”,但是无论身后还是体内,已经不给他完整表达一句话的机会了。

嘴里的哈气让镜面起了雾,又被他蹭开,汗和呼吸、甚至眼泪,把靠近脸颊的那部分搞得乱七八糟。礼心脖子上的项链、手腕上的手镯、手指上的戒指,叮叮当当地磕在镜子上。

起初,不过是试戴一下阿织的项链。

第一次结束时,阿织并没有射在礼心身体里,而是在他腿间蹭了出来。

擦掉喷溅在小腹上的精液,阿织搂着他躺在床上平复呼吸。

虽然累,但礼心睡不着,所以在听阿织问“要不要参观我家?”时,点头同意了。

两个人赤身裸体,手拉手在这栋老式住宅的每个房间里穿梭。从楼上到楼下、起居室、客厅、外公外婆的房间、妈妈曾经的房间、储藏间、厨房、卫生间,伴随着阿织喋喋不休的介绍,礼心在这花团锦簇的家里把他祖父母年轻时谈恋爱的事情都听完了。

虽然因为奇怪的礼貌和羞耻,他拒绝进入他人的卧室。

“那里是什么?”礼心指着通往地下的楼梯说。

“通常来讲,那是恶魔藏匿祭品的房间——”阿织刻意压低了声音回答,“千万不可以打开——打开的话心心就再也回不去人间了——”

但却松开了手,让礼心往下走。

礼心说“你又胡扯。”

“真的哟。”阿织站在楼梯上,挡住了身后的灯光,看不清脸,头发却披散开,一副赤裸又邪恶的模样。“心心打开那扇门的话,我就不让你回去了。”

礼心在那瞬间想到了很多可能。

脑子里怂恿他“那就打开吧!”的声音,反而促使他收回伸向门把手的手。

他当然不相信什么祭品的房间,他只是不相信阿织会让他回不去——那自己会很失望的。

“啊你真的不打开吗?不好奇吗?如果是我的话会超级好奇的!地下室!而且别人家的恐怖地下室哦!你不想看吗?!”看他立即放弃,阿织反而着急了。

“我不想看也不好奇。”礼心仰头看着阿织,“但可不可以……让我试试你的项链。”

进卧室的时候,看到那么多花花绿绿的项链,他就想戴一下了。

好多条都很漂亮。

漂亮得能把他勒死。

阿织瞬间又愉快起来。

把礼心拉回卧室,打开所有首饰盒,开始装扮他。

脖子多换了一条又一条的项链,手指上多了一个又一个的戒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个挂满了琳琅满目珠宝的人体首饰架。

不雅观,可是好欢喜啊。

“这是什么呀?”看阿织拿出一大串意义不明的链子,礼心问道。

“身体链,虽然女生款比较多,但是我也很喜欢,所以经常戴~”

阿织仔细地把那串复杂而精美的链条从锁骨到肩膀后面扣住,下垂的流苏经过胸腹连接到腰部,腰部的几条又连接到大腿,垂在外侧摇晃。

金色链条中点缀着石榴石,像血滴一样耀眼。

留下合适的手链、戒指、项链,阿织在镜子里认真地欣赏礼心:“心心,你好漂亮啊。”

礼心也觉得很漂亮。

漂亮得可以被恶魔当做祭品吃掉了。

于是第二次性爱便开始得很默契,礼心看着阿织亲吻和抚摸自己,手掌连同链子一起刮擦着皮肤,刺痛又战栗,恼人又磨人。

礼心被阿织抵着渐渐贴在镜子上,自然而然地分开腿,准备好迎接插入。

再一次进来的阴茎回应着他的期待,迅速在他身体里的湖泊中搅动出旋涡,不由分说将他拖入其中。

礼心在湖面上挣扎,却晕头转向地被波浪拍打着下落。

落到湖底,落到恶魔的身上。

打颤的腿和手臂上的汗,让礼心伏在镜子上不断下滑,直到膝盖碰在地砖上。

阿织暂退,让他在跪坐在自己身上,分开双腿搂住腰部再一进,换来礼心一声呜咽。

狭窄的空间以及被固定得分毫不能移动的身躯,礼心只能随着阿织强劲的腰部起伏,甚至能看到小腹如水波一样的痕迹。

强烈的快感不断叠加,刺激着礼心的神经和泪腺。

直到他连哭泣都变成气音,身后的动作才在一次狠顶之后戛然而止。

可波浪并未就此停息,带着仍旧饱满的力量冲刷着礼心,令他漂漂荡荡,目眩神迷,始终不能靠岸。

把卫生纸准确地丢进垃圾筒,给礼心喂了半杯水,阿织和他一起躺在地上。吻他眼角的泪痕,像猫舔舐另一只猫。

“你想杀了我……”礼心抽噎着说。

阿织笑嘻嘻地将手臂枕在他脖子下面:“嗯嗯,也许?”然后抱起来走进浴室冲澡。一身清爽地回到床上,随手拽过床上的毯子盖住两人身躯,把礼心搂紧了一点,“心心,明早不要走。”

“……得走。”

“别嘛。我有一件衬衫想要送给你,很适合你,你要穿穿看再走——”阿织的声音低下去,他好像很困了。

“……不要。”礼心也困了。

离得这么近,阿织的“要的”也已经听不清。

恶魔与祭品一同沉入互相陪伴的梦乡。

嘀嗒,嘀嗒。

空气变凉,清脆的水声敲打玻璃,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颤动。

所以还未睁开眼睛,礼心就知道下雨了。

也许是因为阴天,天色还是暗的,不知道几点。阿织仍旧睡得很沉,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呼吸声落在耳边,手臂圈住他的腰。

礼心抬手看到手指上各色各样的戒指,不禁咋舌:“洗澡的时候都没拿掉啊……?”他轻轻掀开阿织的手臂,听他迷迷糊糊地问:“去哪儿?”

“厕所。”

阿织“嗯”一声,才把手拿开。

礼心脚步虚浮地下床,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才觉得脑子清醒点。去卫生间看到马桶的一瞬间立即开始呕吐,把胃里还未消化的残留全部倾倒干净,这才舒服了一些。

花了好久漱口刷牙洗脸,再回到卧室的时候阿织已经半梦半醒地坐起来:“好慢啊,尿不出来吗?”

礼心捏他的脸,被他搂着继续倒在床上:“再睡一下吧,下雨天正好睡觉。”

“你的床太挤了。”礼心把一只拼布熊摞到流泪鲨鱼身上。

明明是双人床,照说不该如此拥挤。可是阿织放了太多东西,留下的空间对两个成年男子来说实在算不上宽敞。

各种体积不小的玩偶层层叠叠,像簇拥着他们一般,形成布偶的堡垒。

“……怕寂寞嘛。”阿织闭着眼睛说。

礼心停顿了一下:“我以为……你开玩笑的。”

阿织睁开眼睛看他:“我怕寂寞,很怕。”茶棕色的瞳孔里,映着礼心的脸。

“寂寞是什么感觉?”礼心轻声问。

阿织略作思考,窗外的雨声好像给了他灵感:“嗯……大概就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水滴,突然落在你头上,肩膀上,你的衣服、头发有点点湿,但湿得又不是很厉害,你就想应该不用管……然后它慢慢地被体温蒸发干了。”他停顿一刻,“可是突然,‘啪’,又一滴落下来了,然后又干了——周而复始。”

“水滴会很大吗?”

“有时候会,还会突然变成瓢泼大雨。”

“不会死,但很难受,是吗?”礼心问。

阿织点点头:“又比如你爱吃的奶油蛋糕,很香甜吧?可是你的蛋糕经常没有奶油……也很好吃,只是……没有奶油。”

礼心嘟囔着说“我没有很爱吃”,却又不得不承认:“确实很难受。”

雨天让室内温度有点凉,阿织把毯子拉上来,覆盖住两人的身体。“虽然我们家没啥亲戚,但是五口人一直在一起,我从小到大——不,到爸爸出事之前,我从来没一个人过。”

礼心瞄过床头柜子上的合照。

阿织的外公外婆看起来都很开朗,拍照时会跟孙子一起扮鬼脸;他母亲的长相跟外公很相似,他又长得跟母亲很像,三代人仿佛共用一张脸似的。

他的父亲,则总是牵着妻子和儿子的手,跟阿织一起笑得没心没肺。

无论什么人来看,都是幸福快乐的一家人。

但是,只到阿织十岁为止。

“先走是的外婆,然后是父亲,外公很辛苦地照顾我和妈妈,某一天——他也倒在客厅里不动了。妈妈病情恶化得很快,后来就完全不记得我……”家里面便经常突然地只剩他一个人了。“所以,我怕寂寞,很怕。”阿织重复道,并且重新搂住礼心的腰。

“你不会经常带人回来吗?”

阿织有些不满,并且相当委屈:“我可不是那种人,在心心眼里我那么滥交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睡觉做爱——就是聚会什么的,人很多、很热闹的那种。”在世俗学校念书的时候,那些要好的同学们经常会约在一起,不知去哪里玩上一夜,第二天早上再一起上学。

阿织看起来很像那样的人。

“我的确是朋友很多也很受欢迎啦,毕竟帅气、善良又热情。”阿织又把眼睛闭上,“可那是不一样的,有些寂寞还是要忍耐一下,不然对奶油就没有期待了。”

“你竟然会忍耐。”

“啊——!!!心心到底把我想象成什么样子!!!”阿织一把掀开被子,看起来真的生气了。

“从来不忍耐任何欲望的人,花枝招展的鸟类,邪恶的异教徒,脑子有病的疯子。”礼心一口气流利地说,然后直视着阿织的脸,“可爱的恶魔。”

阿织愣了愣,转瞬又开心无比,钻回被窝“嘿嘿嘿”:“对了百分之九十九,我只是看到喜欢的对象才不忍耐!”

“你喜欢我?”

“还不够明显吗?!”

“为什么?”

“直觉。”

“胡扯。”

“不要小看直觉。”阿织认真地回应,“成年人的直觉可是环境、理性、经验、知识和许多经历积累后的反应。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散发着吸引我的味道。”

“什么味道?”

“单纯,干净又甜美,很容易被骗,但非常不稳定,会在某个时间点爆炸把骗你的人炸死——就相当有趣。”

礼心叽叽咯咯地笑起来:“你的喜好也太奇怪了吧。”他倒是不觉得自己被这样形容奇怪。

“我是这样奇怪,你是那样奇怪,可是我们很合拍,你不觉得吗?”

“觉得。”礼心重新躺好,“所以我再陪你睡一会儿。”

“睡醒我来做早饭,我家冰箱的材料很丰盛,你想吃甜口的还是咸口的?”

“就不能都吃吗?”

“能的。”

窗外的雨声大了起来,噼里啪啦敲打着玻璃窗,但没有打扰到这房间里的任何人。

卡利福独自一人撑着伞,徒步来到吉格拉社区,敲开一户人家的门。

剪了短发的少女正惴惴不安地跪在神像前,以刚刚哭过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去。

“好久不见了,雨滴。”卡利福将新版《苦难书》,郑重地放在胸前,对她的父母说,“让我和她单独谈谈吧。”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但是空气也因此变得十分凉爽。

吃过甜咸兼有的早午餐,礼心陪着阿织去探望妈妈。

阿织妈妈的情况似乎又变差了。见到两个“陌生”男性,她相当紧张害怕,拿着棍子让他们“走开”,问他们“你们把阿织藏哪儿了”。冬姨闻声赶过来拼命安抚,她才半信半疑地回到卧室去。

“今天连我都不怎么认识了。”冬姨叹着气说道。又拎出个小筐来,里面装满阿织妈妈整夜不睡觉,做出来的一大堆迷你娃娃。

那些小娃娃像个饼干小人,画着简单却特征明确的五官,针脚细密干净。

可是问她为什么做,她却只会重复“得记着啊”。

阿织有片刻沉默,把那些还没来得及画上脸的迷你娃娃都“买”走了。礼心顺便买了一条漂亮的拼布小方巾——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的妈妈也会喜欢。有机会的话,他会放进她的遗物盒里。

回去路上,礼心问:“那些画的是谁?”

阿织用指尖捏着娃娃柔软的身体,轻轻地说:“杀害我爸的人。妈妈用这样的方式提醒自己记得凶手的模样,哪怕到后来她连为什么要记得都忘了。”

礼心不知该如何安慰,阿织却转头笑嘻嘻地说道:“所以我就拿来用啦,杀一个用一个!”他做了一个用锤子钉小人的动作。

礼心看着他对自己毫不避讳的模样,问道:“你就不怕我去告发你?”

“你会吗?”阿织反问。

“那可说不准,万一你被悬赏呢。”

“心心想要钱吗?”

礼心耸耸肩膀,“不知道。”

阿织还是笑眯眯的样子:“那我会很伤心的,但我又舍不得杀心心。我会把你关在地下室里,每天晚上抱着睡觉。”

“没出息——这只给我吧。”礼心从他手里拿过那个迷你娃娃,“我是想提醒你,不要随便跟人家说这种事,很危险的。”

“我没有随便说啊!只跟你说过,一只眼也不知道呢。”

“真的?”

“真的!”

礼心有点开心,但又正色道:“那也不能没见几次面就跟人说自己做杀手的事情吧。”

“我不想对心心撒谎,”阿织小声补充道,“而且你又没信。”

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要不是后来面对面碰上了,恐怕礼心到现在也不会信。

“你还有妈妈要照顾,还是要万事小心。”他捏着娃娃,跟自己的小方巾放在一起收起来,“你不是说要以我当做娃娃灵感吗?做了没有?”

“诶——?”阿织跑到他前面倒着走,拉长了声音问:“嘿嘿,心心迫不及待要看了?”

“那倒也没有。”

其实礼心想问的是“你到底是怎么成为杀手的”,可是话到嘴边又改口了。

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去更加了解阿织。

即使阿织说喜欢他——就像奶油之于礼心,那种新奇的喜欢。

阿织几天没去“布偶大世界”看店了,还有任务失败的事情也得稍微交代一下,所以礼心独自一人回家。

阿织那奇怪的外套和面具、外骨骼都还留在这里,厨房里是洗干净的两人份餐具。

礼心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决定换上长袍去办公室。

路过社区小操场,几个孩子正在以木剑练习对打,看招式有模有样,应该是接受过系统训练的。有人眼尖,瞄到了他,立刻呼啦啦地跑过来行礼,胳膊肘互相碰来碰去使眼色,明显有话要说又不敢说。

礼心问道:“什么事?”

被推到前面的小男孩,鼓起勇气小声说:“能不能……请法礼者……指点我们一下……?”说完便咬着嘴唇大气不敢出。

看得出来,他们想要得到“为神明执剑之人”的指导,应该想了很久了。

所有心教男孩入学后都会接受基础的武术教育,据说是信徒为守护苦难之主而留下的传统。但是到如今已经变成像体操一样强身健体的模式化演练,只有将来打算进入惩戒会或者巡逻队的人才会去接受实战培训。

要如礼心一般成为法礼者,则需要更加严苛的程序和长期的信仰与道德监察。

礼心其实不擅长跟小孩打交道,但又不忍心让他们失望,看看那个自己幼年时也曾无数次在里面跌倒的沙坑,还是伸出手来:“借剑一用。”

男孩们欢呼起来。

如果这些眼中透出灼热光芒的男孩们中间,能够走出一位更加年轻出色的法礼者,那自己就可以早早脱离这令人不安的迷雾了吧。

礼心有些自暴自弃地想。

很久没握过练习用的木剑了,礼心以粗浅入门招式熟悉下手感,不知为何愣怔片刻,才转身对他们说道:“我没教导过别人,权当做练习,你们就以自己擅长的招式向我进攻吧。”

少年们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即使水平相差甚远,也想方设法要在法礼者手中拿下一分。

礼心同样也不敷衍,一边执剑格挡进攻,一边相当仔细地为每个人分别给出建议——手腕动作要灵活、核心要稳、步法简洁不要乱。

直到身体微微出汗,他才发觉已经过了快一个小时,还引来不少教徒围观。

“好了,就到这儿吧。”把木剑还给原主人,礼心说道。

“法礼者大人!以后还可以指导我们吗?”男孩接过自己的剑,又大着胆子问道。他似乎觉得礼心并没有别人口中那么可怕和不近人情。

礼心微微一笑:“有机会的话。”

模棱两可的回答却依然得到又一阵欢呼与崇拜:“我以后也一定像您一样那么厉害!”

“比我厉害的人有很多。”比如阿织。

“不!您就是最厉害的!”

礼心摸摸他的头,没有妄图打破小小少年执着的崇拜之情。

离开小操场,他没回办公室,而是直接去教会为自己昨晚的外宿补上报备说明——教会对他近期频繁外出有些不满,却又碍于他声望正盛而无法责备,只是意有所指地“请法礼者务必注意自身言行举止”——礼心于是转道去了惩戒会的专用训练场,在那里一直待到晚上,练到大汗淋漓地回家。

倒不是说把教会的话听进去了,而是因为拿起木剑的那一刻他猛然察觉:自己的动作变得迟滞了。

不再规律的作息;

不再运动和训练;

持续摄入过量糖分、油脂;

沉溺于快乐与高潮,重复着超出精力负荷的性行为——

他的身体诚实地反映了他的堕落。

这令礼心恐慌。自律至少带给他强壮体魄与战斗力,纵然对教义本身产生质疑,亦从违背教义的行为中获得了许多愉悦,但他并不真心要把保护心教的职责也弃之不顾。

退一万步,足够健康的肉体才能支撑起他和阿织那些强盛的性欲吧。

洗过澡后瘫在床上,礼心疲劳却睡不着,睁着眼睛对着天花板愣神。

阿织说的,那些没有实体的水滴,好像在他身体里一圈一圈地散开了。

他只好从床边捞起阿织的外套当被子,然后捡起对方看了三分之一的新《苦难书》——这家伙甚至用发绳编了条小书签夹进去。

虽然厚度有所增加,但礼心还是很快就看完了,毕竟里面的内容十有八九他都已经滚瓜烂熟,一眼扫过就知道哪些有更改和新增。也因此而眉头紧皱,翻身下床,来到书桌前将新旧两版仔细对比。

卡利福在新版中指明:“病苦伤痛,乃与吾主相连之通路,须以怀抱迎之,以安宁待之。不可接受异教徒医药学说,非苦难之主追随者之理论与造物,皆有不洁之嫌。”

心教也曾经有自己的医书和根据医书治疗的以利可,只是记载大多为流传广泛的民间经验疗法,与现代医学差距极大,因此心教逐步开放以后有不少人专门去世俗学校学医。经过几十年,现在医疗所里几乎全部是“异教徒医药学说”。

在现实中裁撤医疗所之前,卡利福想要在心教徒心中先行抹去它存在的意义。

礼心继续看往下一部分:“——女子身心孱弱,易受蛊惑污染,成年以及婚前不应单独接触异教徒,婚后应与丈夫陪同方可;若无伴侣,则由父母;若无父母,则由友连及友连以上陪同。”

而卡利福之所以将成年与结婚分开定义,是他将女性心教徒成婚年龄下降至14岁。

“结为伴侣,在追随吾主之路上相互扶持,诞下纯净灵魂将吾主之光辉普照,此为荣光,必受吾主庇佑。”

礼心几乎能确定卡利福是描摹着青树和雨滴的画像写下这些文字的。

他再也不能入睡。

以至于第二天不得不带着一脸疲倦与青树见面。

青树的行动力一向非常迅速,很快就带来有用的消息。

“这位老奶奶已经一百零三岁了哦,而她手上甚至还有父母以及祖辈留下来《苦难书》,怎么样?就算不是最初版也相当厉害了!”一边往盘子里装糕点,青树一边得意地说。

所以在上门拜访前,他们来买老人家最喜欢吃的点心,青树甚至换上普通义眼戴上眼镜,穿上自己最端庄的一套衣服,怕吓到老人家。

老人并不在心教社区内居住,早年间曾跟在久安工作的孙子孙女一起搬到市区,后来又搬到乡下,即使年事已高也不肯回到社区生活。

这一点让青树和礼心松了一口气,至少对方不会因为叛教传闻和法礼者身份而对他们“另眼相看”。

“一百多岁老奶奶的祖辈……?”礼心也很惊讶,“那岂不是能追溯到刚结束大迁徙的时候吗?”

心教祖先为了躲避天灾与战火,带领族群从遥远的旱地家乡开始迁移,走走停停,跨越数个国度才在民风包容开放的东方落脚,后来称这段历史为“大迁徙”。

据说,教义中大部分内容也是在这个时期才完善的。

“对吧对吧?啊不过阿织那小子去哪儿了,今天竟然没出现?”看到他独自一人,青树颇为意外。

“他妈妈情况不太好,他走不开。”

“哦?你也是因为这个心情不好吗?”

看青树望着他,礼心叹了口气,“那倒不是,但……很明显吗?”他于是原封不动地将昨晚看到的文字复述了一遍。

听完,青树的脸色也变得相当难看。

“我猜,应该还有说:把教会学校课程中的缝纫、种植、烹饪、刺绣什么的当做常规课程吧?所以,卡利福要通过让女性教徒不再接受外部教育,而防止再出现像我和雨滴这样的‘叛教者’。”她抬头看向礼心,“然而他敢这样写,就证明教会和大祭司都是认可的。”

她甚至没用问句而是肯定,礼心的沉默又确认了她的肯定。

没有人比礼心更清楚大祭司的行事风格。

他也在此刻猛然发觉自己与父亲相似的部分:他们都用沉默去肯定那些不说出口的答案。礼心是不愿,父亲是不想,亦或是不用。

两人诡异地安静下来,直到转了两趟民营公交车把他们送到建在田埂上方的站台。

久安以矿业为支柱,再加上土质不太适合经济作物生长,所以没多少人种田,土地也相当便宜,但种植心教特有植物却很合适,这也是当初迁居的重要原因之一。青树要拜访的心教老人就是教内的农业好手,曾经也带出不少徒弟,只是如今除了做纺织手工和织物生意的吉格拉,已经不再有人关注种植了。

“算起来,迁居久安时老婆婆就已经七十多岁了,我听长辈说当时很多老人不愿意离开家乡,甚至在神像面前自缢。”青树用手搭在眼睛上方遮住阳光,查看手机地图说道。

就连上一任大祭司,礼心未曾见过面的爷爷也在反对之列。

退位后的祭司会在教会中成为元老,依然会对大祭司有一定牵制。礼心的父亲继任时,是历任大祭司中最年轻出色的一位,曾被教会寄予厚望。没想到却因为迁居一事导致教内几乎分裂成两派,反对者众,但支持者更多。

这个决定,最终也成为他筛选人心的手段,在久安建立新教会,从上至下都是对己忠诚之人,坐稳大祭司之位。

至于留在老家始终不肯迁居的那一部分人,已经被排除在庇护名单之外,生死无关。

“我想我应该感谢大祭司,因为在久安给了我念书的机会,而念书让我有了走出去的勇气。”青树按照地图选择了一条小路,走在前面回头看了礼心一眼,“至少在今天之前,我都应该感谢他。”

当青树与礼心敲响一户人家的院门之时,地下掮客的消息网里出现了一条悬赏令。

戴着五官错位的巨大面具,红粉相间的肚肠如头发一般披散在面具后,手持钉锤的高大身影正跃下某个庄园的高窗。

“收购此人身份信息,来者不拒,确认无误即刻付账。补充:若能提供本人活体,手脚不全也可——重要备注:活体。”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为青树开门,“你们就是来做采访的大学生吧?快进来。”看年纪,他应该是维娅迪拉的大儿子埃里温。

维娅迪拉——古心教语中意思是闪亮的宝石,埃里温则寓意丰收。

“是的,打扰您啦。”青树将手中的点心袋子递过去,乖巧回答。

不得不说,扮乖的青树看上去就是会让长辈心生欢喜的女孩。她在电话中说自己是久安大学研究生,正在撰写心教历史论文,希望能了解一下心教教义相关的事,维娅迪拉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

“哎呀不要客气!住在这么偏远的地方,我阿妈已经很久没见过外人了——而且还专门来听她讲古,她别提多高兴了!”算算年纪埃里温也已经快八十了,但不知是否常年务农的关系,身体依然硬朗灵活,步速很快。

宽敞的院子里种了两棵树和许多花草,树荫茂盛,树下摆放着宽大凉床。

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婆婆正摇着蒲扇,盘腿坐在凉床上向他们招手:“快来快来!”同时支使儿子,“快去把冰好的甜瓜拿出来!”

礼心以传统心教礼仪向对方鞠躬,维娅迪拉更加开心,把俩人挨个拉过来捧着脸蛋使劲揉搓:“哦哟快让阿婆看看~真是俊俏的孩子!看这漂亮的眼睛、雪白的皮肤,多大啦?说亲了吗?”

礼心从小到大没被人这样“疼爱”过,也没人敢。以至于他像一只被突如其来的疯狂抚摸而震惊到无法反应的猫咪一样,任凭对方撸来撸去挣扎不得。

青树把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才没当场笑出声儿来。

埃里温端出水果和小麦茶,又把他们带来的点心装在盘子里,四个人围着小桌坐在树下,听维娅迪拉把他们俩从几岁换乳牙到昨天吃啥都问了一遍。

老人虽年逾百岁,却耳聪目明、脑子灵光,牙齿都没掉几颗,还能一口气啃半颗甜瓜。

“阿婆好久没回过铜页了,那边现在可好吗?现在大祭司是谁啊?还是那个有胆识的华阙罗吗?”

华阙罗——礼心父亲那无人敢直呼的名字,被维娅迪拉如自家小辈一般随意地叫出来。

礼心放下手里的小麦茶:“是的,仍是。”

老人眯缝着眼睛咂咂嘴:“那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啊,当年还那么年轻,就把整个教会都挑翻了。”她把爱吃的点心拿起一块,“不过啊,阿婆不喜欢他,所以不乐意回去。”

埃里温咳嗽两声。

“怕啥呀?”维娅迪拉给儿子一个白眼,“我都一百多岁了!他还能把我怎么样嘿!”

青树看了礼心一眼,礼心转了两圈茶杯,问道:“阿婆为什么不喜欢他?”

“就是不咋喜欢,你看他话不多,心肠和手腕可硬得很嘞。屁股还没坐稳就要给咱重新立规矩,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哎呀可烦得慌!所以阿婆就远远地躲出来种得利杆子!”

“得利杆子”就是心教植物甘叶树的俗称,树枝里剥离出来的植物纤维用上不外传的特殊技法就会制成堪比黄金的衣料。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或许就体现在《苦难书》中了吧。

青树于是适时地将话题引到此次目的上:“阿婆,能给我们看看您手里的《苦难书》吗?我们这次来就是想多了解下教义变化的过程。”

维娅迪拉立刻下床,自己拄着拐杖也不用搀扶,麻利地带他们走进房间。

砖石结构的二层小楼房中,一楼是老人的卧室、礼拜堂、客厅和厨房,为了照顾母亲,埃里温从二楼搬到一楼。心教人家中或大或小都会有礼拜堂,也可以跟客厅共用,维娅迪拉家中是自建房,所以特意规划出足够全家人一起使用的面积。

只是比起礼拜堂来说,苦难之主的神像看起来有些小,甚至有点粗糙。被供在神龛里,脚边放着一束甘叶树枝。

“这是我阿妈从旧家背到久安的神主像,已经传了好几代啦。”埃里温解释道。

四个人先是洗手、礼拜,老人又拿起神像前的甘叶树枝,叫他们摊开手掌和手背,用枝叶轻轻拍打,低声吟唱着礼心听不懂的话。

他猜测这应该是古语的祈祷词。

在神龛下方的柜子里,维娅迪拉拉开抽屉,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三本古旧经书。

它们远没有礼心收到的那样精美,封皮是鞣制粗糙的皮革,用线手工装订,甚至没有书名,只拓印一尊神像。

礼心恭敬地接过来,小心翻看后转给青树,再拿起下一本。

经书虽然拿在手里沉甸甸,也非常有厚度,其实内容相当稀少——因为纸张太厚,从薄羊皮到树皮纸,每一张都比现在用的纸张要厚重很多。教义也非印刷,全部手写,经历这么多年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但仍可辨认。

翻开最早的羊皮版,里面是礼心和青树只认得一两个词的古语。很不好意思地请埃里温翻译,发现其中对信徒衣食两项的描写相当简单粗暴:

旧衣不可弃之,违者鞭三;

私藏食物者,鞭五;

私自宰杀家畜者,鞭五;

私藏肉糜者,鞭二十。

前路艰险,强壮者须保护幼弱,善医者须照看伤残,有家者须照顾无父母、无子嗣者。

礼心翻开成书时间更往后的一版:不可华服攀比,亦不可嘲笑他人衣着粗陋,违者鞭三;不可浪费食物,违者鞭七;肉与油脂、白盐,少食即可,野菜、嫩芽是自然恩赐,主可食之,吾等须怀感恩之心食之,饱食者不可对同袍吝啬,半块麦饼亦能分食——问起这之间的差异,老人反而有些迷惑:“咦,现在的教礼者不教了吗?”

两人齐刷刷地摇头。

“我小时候,教礼者还会着重测验大迁徙时期的教义呢。”埃里温接过话头来,他抱着手臂一边回忆一边说:“咱们祖先向东方迁移时路途中条件艰苦,人口折损很多,衣服烂成破布都舍不得扔,食物更是紧缺,肉类通过狩猎或家畜死亡才能获得,统一分配,每年每家只能分到一次,有时甚至只是一块油。所以这个时期对食物惩罚相当严重。”

维娅迪拉点点头,“等安定啦,人口多啦,家家户户有粮吃,有衣穿,咋还能为一口野菜饼罚鞭子嘞?”

青树反应很快,说道:“我知道了,一定是后来有人就开始浪费了!”

“可不是!后来出生的孩子哪里知道曾经的苦,那么大一个菜团子说扔就扔啦!”维娅迪拉气愤地拍膝盖。

再往后的版本,就是维娅迪拉一直在用的,书写文字已经变化了。

调整的部分只有对浪费程度的细化惩罚,强调朴素节俭,诚实勤劳。

“以虔诚之心信吾主、以善良之心对待他人,若有人对吾主不敬,则必唾弃之。”礼心轻轻念出声来,快速翻完全本,里面甚至没出现一句“异教徒”。

“所以‘惜教’的惜也是这么来的。”埃里温说道。

青树与礼心同时“啊?”

“这个你们不知道也不奇怪,这是为了当初传教翻译过来的称呼,原本族裔名称可长啦,我都不会说。当时大祭司为了传教,就提取教义里‘纯净灵魂’之意改成了发音接近的‘心’。”

两人又异口同声地低语:“原来如此……”

“那——”停顿片刻,青树一字一字,十分清晰地问:“有人被处以过绞刑吗?”

绞刑——它明确地存在,却被模糊地定义。

老人很惊讶为何要问这么可怕的事,连声“哦呦”,“那可得是犯下相当严重的罪!”她活了一百多年也只遇见过一次。

那是即使放在现代社会也不会被饶恕的重大刑事案件。

至于是否会因“淫乱、叛教”等罪名而被处死,青树无需再问。

她心中早有答案。

从午后待到傍晚,告别时,维娅迪拉老人塞给他俩一人一大包肉烤饼,是如今心教已经很少见到的传统食物:“早上买的新鲜肉绞成馅料,用家里的炉子烤的!回去拿煎锅热一热,可好吃了!”

老人并不知晓,它已经在以利可禁止食用的名单里好多年了。

但礼心还是恭敬地接过来:“谢谢您,我一定会好好吃完的。以后再来拜访,请一定要保重身体。”

回程的车里人不多,他打开袋子拿出用防油纸包好的烤饼,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青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已经凉透的肉馅还是有点腻,但礼心不在乎。他一口气吃了四五个,直到青树看不下去把余下烤饼抢了过来:“不要暴殄天物,回去热了再吃,你总该有煎锅和——”

说到一半停住了,她想起以利可房间是没有冰箱的,现在这样的酷热温度,熟食放一晚上肯定坏了。

礼心把手中剩下的半个吃完,“拿给阿织,他一定喜欢。”

青树“嗯”了一声,又问:“你打算怎么办?”

就算知道了教义变化,他又能做什么、改变什么吗?

礼心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雨滴怎么样了?那之后我就联系不上她,是不是已经回家了?”

礼心把所有的包装纸仔细叠好塞进包装袋一角:“卡利福答应过我她可以不进惩戒会。”

青树有些意外,听礼心把当时的情形描述一遍,她将眉头皱了起来。“你回去可以问问雨滴的情况吗?我有点担心。”

“我已经跟惩戒会打过招呼,不会对她施以重罚。”

“总觉得卡利福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她。”青树转头对礼心微笑,“我知道这件事已经移交给他,身为法礼者你没办法再插手了,所以只是找人问问就好。”

与青树分别前,礼心打给阿织的电话很少见地没有打通。他只好委托青树转角烤饼,补了一条消息告诉他尽快吃掉。

回到社区刚换好衣服,阿尔温便急匆匆地找来:“法礼者大人,久安治安局来了人,大祭司大人说,请您务必要去见一见。”

久安治安局?

是跟金岩那晚有关吗?礼心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坐在会客室里的警探是曾经见过一次的人:请他再尽量回忆一下“恶魔杀手”的相关细节。

“任何细节都可以。”稍微年长一些的中年人十分礼貌地问,“作为唯一与他正面交手的人,希望能提供给我们更多线索。比如,他有对你说什么吗?听起来多大?”

礼心只好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将之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他也越来越熟练地撒谎了。

“从法礼者的角度来看,他是个身手很好的人吗?那个钉锤你有印象吗?”中年警探显然做过一些功课,知道他在教中的作用。

“我得承认他是个很难缠的对手,那个钉锤也是第一次见。”如果不是因为手下留情,自己早就被阿织一锤子砸昏了。

没能得到更多有用信息,但警探并不意外,合上手里的记录本问道:“你在附近见过与他身型相似的人吗?”没等礼心否认,他又说,“有目击者说事发当晚曾在此处见过神似装扮之人,不知道法礼者有没有什么线索。”

他漫不经心地盯着礼心的脸孔。

礼心垂下眼睛思索片刻:“我最近因为教中之事频繁外出,确实不曾见过。”

警探挠挠脑门:“这样啊。好,那我们没别的问题,也就不打扰了。”

礼心随着他们准备离开的脚步站起来:“……真能抓到他吗?”

年轻的小警探以为礼心在指责他们的办案能力,略有不满地回答:“你知道久安有多少黑帮和杀手吗?上了悬赏名单,被我们抓到说不准还能留下一命!”

悬赏名单?礼心瞪大眼睛,脑子里“嗡”地一声。

就算对久安世俗再缺乏了解,也能明白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别多话!”中年警探呵斥道,又瞟了眼礼心微微一笑:“请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礼心面色苍白地回到办公室,关上门拿出手机,一遍遍联系阿织。

是因为自己,他才会任务失败,才会被悬赏!

在久安刺杀一位势力庞大的目标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失败后遭到反扑也是必然——自己早该想到的!

但是阿织身手那么好,应该不会有事的对吧?

只是沉默而毫无回应的手机却仿佛不吉的预兆,更加深了他的恐惧与不安。

“法礼者,您在吗?”伴随着敲门声,阿尔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

“什么事?”礼心语气难得带上一丝烦躁。

听出了他的不耐,阿尔温小心翼翼地回答:“是关于那位离家少女的事,呃……我记得之前您很在意,所以觉得应该告诉您一声。就在刚才——”

青树提着两大包肉烤饼,坐在布偶大世界紧闭的门外吃起来。

她顺手翻起雨滴已经停止更新的社交软件,那里面已经被删得差不多了,只留下几张从别人那里转发的图片,想吃还未吃到的美食、想去还未去过的美景。

青树挑了一挑在下面留言:“姐姐去过这里,下次我带你去。”

“就在刚才,雨滴的哥哥来上报教会——说她已经在房间里自缢身亡了。”

包里的手机响了很多次,但阿织没听到。

听到也没空接。

他正跟冬姨一起在医生办公室里听母亲的检查结果。

“她那么年轻就发病,到现在还能对话、能行动,这得说已经是个奇迹了。大多数阿兹海默症患者,这么多年过去早就已经进入晚期。”医生看着宋可文以往病历说道。

冬姨叹了口气,摸摸手臂上刚包好的伤:“……要不是这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宋可文今早把她反锁在卫生间,破坏掉定位手环,又跑丢了。冬姨没拿手机,联系不上阿织,只好硬生生用蛮力撞开门锁,造成手臂擦伤还有骨裂。

两个人从白天找到傍晚,直到玫瑰砂治安分局打来电话,说有位中年女性出车祸,抢救时在衣领内侧发现了联系人的电话号码,请他们速来医院。

没人知道宋可文为什么会出现在玫瑰砂,肇事车辆逃之夭夭,她被发现时已经昏迷,却依然把一个小女孩护在怀里。

那是个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的小姑娘,蓬乱头发,七八岁的年纪,找不到父母已经在街上流浪很久,穿一身破破烂烂、肮脏不堪的碎花裙子。

“除了外伤,现在最严重的问题就是脑内出血,需要尽快开颅,但——”医生把视线从宋可文头部检查影像上转移到阿织脸上,“家属需要做好心理准备,手术成功率是50%,即使成功,她也有可能无法恢复意识。”

阿织短暂地静默了一会儿,冬姨红了眼眶,抬头看着他,也没有出声。

“我知道了,那麻烦大夫安排手术吧。”阿织说。

冬姨的啜泣声低低地响了起来。

等他分神去回礼心电话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妈妈从手术室出来又被推进icu观察,他跟冬姨换班,才得空回家洗澡换衣服。

“你出什么事了?现在在哪儿?安全吗?”礼心电话接得很快,开口就是三连问。

阿织“嘿嘿”笑:“哇,心心好担心我。”

“少废话!”

他又沉默了,湿淋淋的头发即使夹在脑后也在滴水,顺着阿织的脖颈、脊背往下淌。

冰冷而缓慢。

“心心,我好寂寞啊。”他的声音轻飘飘地,尾音消失在空气中。但马上又从空气里把它扯出来,“不是让心心来找我的意思,我最近也没法去找你,要陪我妈妈。”

“你妈妈怎么了?”

阿织简明扼要地讲了一讲,又说:“——我妈啊,可能把那个孩子当成我了。”电话那边有短暂的沉默,他低低地笑,“不用担心,我会找到凶手的。”

“你知道自己被黑帮悬赏了吗?!”礼心的声调又提起来。

“嗯,知道啊。”他漫不经心地说,“心心总是会忘记,我是杀手来的。”

“那你还不小心一点?!”

听到礼心少见的暴躁,阿织面前仿佛出现一道人影——他那弥漫的寂寞浓缩成一个具象的空缺,站在他面前了。

阿织是被爱包裹着长大的孩子,虽然只有十几年。

所以他既不吝啬表达喜爱,也不羞怯表达寂寞,忠于自我,从不苛待自己的任何感受。

而第一眼看到礼心的时候阿织就知道,礼心跟自己正相反,是在孤独中长大的孩子。

甚至孤独到从没有发觉自己是孤独的。

但它们已经从他身体里满溢出来,紧紧地笼罩在周围,让这个来自半封闭宗教中的年轻人,浑身上下散发着疯狂的渴望。

渴望用任何方式去填补他的孤独。

如此美丽,单纯又干净的人,可太容易被诱惑了。久安会有无数人争先恐后地去“玷污”他。

比如自己。

没办法,阿织就是喜欢漂亮又特别的东西,喜欢让他有灵感的对象。他下定决心要跟这个人交朋友,亲亲他,抱抱他,一起度过一些愉快的日子,做一些好久没有做过的爱。

原本只是这样而已。

年轻的法礼者有许多有趣的地方。古板,嘴硬,但十分在意礼节,某些时刻又展现出意想不到的温柔;害羞却会沉迷性欲与高潮,一边虔诚一边堕落,深深迷恋着绞缠脖颈的窒息。

阿织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家伙。

所以他又下定决心了。

“心心啊。”

“干吗!”

“当我男朋友吧!”虽然说过喜欢,虽然上过床,但好像双方都从来没认为这是“恋情”。

果不其然,电话那边倏然沉默了,是那种因为太过震惊而无法回应的沉默。不过阿织对此习以为常,且早有准备。

“法礼者和异教徒,侍奉神明之人和恶魔,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脑子坏了。”

礼心干脆地挂掉电话。但很快又追了数条消息过来:“妈妈比较重要,先陪着妈妈”,“不要冲动,小心一点,过了这一阵再说”,“把小树带给你烤饼吃掉。”

阿织端着手机看了好久:“不得了了,想跟心心求婚。”他敲下回复:“放心啦,相信我。心心也是,记得把我留在你那儿的衣服扔了,不然治安局会怀疑你的。”

许久过后,礼心才回了一个“好”。

此刻被其他更重要的事牢牢占据着大脑而暂时失去敏锐直觉的阿织,并没有察觉到,法礼者在恶魔面前从来不会如此“顺从”。

礼心今天参加了两场葬礼。

第一场,在吉格拉。

虽然他未在邀请之列,但还是一听闻雨滴的死讯就赶去了吉格拉社区。

往日热闹的社区今日格外沉寂,似乎都在等待着这场不公开的葬礼是否能换来某种“宽恕”。法礼者的到来,更为等待附上倒计时的钟声。

礼心看到身着一席白色长裙的少女躺在洁白的床铺上,像沉睡一般宁静安详。

脖子上系着一条象征悔过的纯白丝巾,被打成绳结模样,双手交叉放在心口。

她一席白色长裙躺在洁白的床铺上,像沉睡一般宁静安详。

脖子上系着一条象征悔过的纯白丝巾,被打成绳结模样,双手交叉放在心口。

礼心的心脏轰然震荡,握紧了拳头。

心教习俗中,逝者并不服白,而是与苦难之主蔽体衣接近的灰色亦或是群青色,他们认为这会让死者更接近苦难之主。

而白色,是忏悔者洗涤灵魂后的颜色。

这是礼心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雨滴,少女有着如她母亲一般深邃的五官,长大后应该是一位美丽可爱且身材高挑的女性。

雨滴的兄长叶布蜷在地上哭泣,母亲坐在女儿床前,默然不语。虽然活着,但礼心明白,她早已经跟随女儿一起死去了。年迈的父亲跪在神像前,匍匐在礼心脚下,低声恳求:我的女儿向神明赎罪了,请不要驱逐我们。

被驱逐出心教的吉格拉会被罚没所有财产,不允许带走任何一分钱、一寸布帛,不会再得到教内任何帮助,不允许使用心教传统技术、从事相关行业,任何心教子民都有权力对他们施以惩罚。

更早些时候,甚至有人赤身裸体地刚走出家门就被众人的石头砸死。

“谁说要驱逐你们?”礼心问道。

雨滴的父亲并不回答,只是一个劲儿礼拜:“请不要驱逐我们、请不要驱逐我们……”

“惩戒室要驱逐你们吗?”

“我知道您是秉公执法、不徇私情,是为神明执剑之人,所以我的女儿以生命赎罪,教礼者说过神明会原谅我们的……”

卡利福?!

叶布突然从地上跳起来,狠狠抓住头发瞪着眼睛大叫:“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她出去!更不该让她回来!都是我的错!”他扑在礼心脚下抱住他的腿,“请您惩罚我吧!惩罚我吧!”

“你在干什么?!”阿尔温和他惊惶的父亲被吓了一跳,两个人都按不住已经精神崩溃的青年。

“求您惩罚我吧!代神明惩罚我!一切都是我的错!”他趴在地上也要死死地抱住礼心,眼泪蹭在他的长袍下摆上,“全部都是我的错!”极度的悔恨与悲伤已经让叶布失去了理智,听不进任何人的话。

礼心深吸口气,抽出腰间短剑,点在叶布肩上。

仿佛时间停滞一般,所有人都静止了。叶布看着礼心,眼中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带着期待。

那位母亲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礼心蹲下去,慢慢说道:“把雨滴回来之后到现在的事情,一字不漏全部告诉我,此剑终将会斩向背弃神明旨意之人。”

第二场葬礼,在大礼拜堂。

也无人邀请他,但礼心要找的人在那里。

被众多亲友簇拥着送别的逝者与雨滴同龄,哭声和祝愿同时围绕着他,且由教礼者卡利福亲自主持葬礼。他在神像面前流下悲伤却又欢欣的泪水,转过身郑重地将一本新版《苦难书》放置在男孩胸口,以手掌覆盖。

“今天,我教失去了一位纯洁的朋友,一位忠实的拥难之人,一位令人尊敬的榜样!他用行动证明,最坚定虔诚的信仰应有的姿态!”卡利福抬头对众人说道,眼中泪光闪烁,口中言辞激昂:“但我们也同样欣喜!他此刻已经在我主身侧,到达我们仍无法到达之地!他将以一位正式以利可的身份被我们记住!”

躺在甘叶树枝围绕中的男孩“以身殉教”,成为最年轻的以利可为他的家族带来无上荣耀。从此以后,他的友连父母亦将被当做以利可对待,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姊妹也会在进入教会之路上获得更多照拂与帮助。

此起彼伏的欣羡之声在礼拜堂中响起,与悲切的哭泣互相缠绕,盘旋不去。

如果不是来的路上遇到被当场赶走的柯历,礼心还不知道,他们师徒想要救治的那个男孩就是这场葬礼上的主角。因为父母和卡利福坚决反对治疗,他最终因感染引起器官衰竭而在十四岁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一天之内,两场葬礼。

礼心在门口看着卡利福,不自觉地握紧腰后剑柄。

阿尔温看出了他一身冰冷的愤怒,小心翼翼地提醒:“法礼者大人……眼下这种情况,还不宜在大礼拜堂与教礼者对峙。”

“我知道。”礼心淡淡地说,“等葬礼结束后,你去通知——”

未等他说完,便有眼尖的信徒看到他,兴奋地嚷道:“法礼者大人也来了!”

无数双眼睛瞬间盯着他,让礼心不得不迈进礼拜堂,再度引起骚动——法礼、教礼同时出席,能够比拟这场葬礼规格之人,教会中屈指可数。

这是什么样的荣光啊。

若是让我拥有这样的葬礼,我可以现在就死去。

谁说不是呢?

同样是十四岁的孩子,你看看那个吉格拉的女儿,啧啧。

谁说不是呢?

窃窃私语此起彼伏,细微又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

于是,有一句话在他心中浮现。

它无声,又震耳欲聋,震得他头脑发麻。

礼心把它强行压了下去。

“法礼者,您也是来见证忠实信徒被我主召唤的一刻吗?请您为他赐下神明执剑之人的祝福吧!您的赐福可以保佑纯净灵魂远离恶魔的侵害!”

卡利福向他伸出手,望着他的眼神充满热切。一如他赞美自己之时。

礼心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再次拔出短剑,送上悼词。视线却望着卡利福,重复道:“此剑终将会斩向背弃神明旨意之人。”

教礼者的神情没有任何改变。

葬礼持续到凌晨结束,礼心等待卡利福在神像前结束睡前最后一次祷告。

“法礼者大人找我,是为了雨滴之事吗?”

卡利福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你以‘整个家族都会因你的罪过而被法礼者驱逐’为威胁,教唆她自缢谢罪吗?”

既然如此,礼心也不想虚与委蛇。

“‘威胁、教唆’,恕我无法赞同您的用词。”卡利福并无不悦,只是认真地纠正他的说法,“雨滴叛教难道不应该被驱逐吗?您的未婚妻以及以利可家族被驱逐亦是事实,虽然那是教会的决定。”

“是否叛教、是否驱逐自有惩戒会裁定!这不是你教礼者该管的事!”

“我知道啊。”卡利福痛快地承认,“我答应您不必让她进惩戒室,所以作为雨滴曾经的导师,我只是将最后赎罪的机会和方式教给她。现在她终于回归正途,带着纯洁的灵魂回到主的身边——雨滴依然是我引以为傲的学生。”

他义正言辞得让礼心说不出话。

高大神像就在卡利福身后,好像成为他无比强大的后盾,同他一起向礼心威压而来。

“……引以为傲?这是你夺去两个孩子宝贵生命的理由吗?!”

面对礼心的怒火,卡利福毫无惧色,甚至比他还要多一些愤慨:“您难道看不出来,我们的信仰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那肮脏的世俗世界正在腐蚀年轻人的灵魂,信仰动摇的下场是什么、虔诚的榜样又是什么?这两个孩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声音又出现了。

它正发出惊人咆哮,震荡着礼心的魂魄。

他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神明的声音。

“法礼者大人!”阿尔温紧张地抓住礼心的胳膊,看起来更像是防止他作出某种不可控的行为,“祭司大人刚传来口信,请您明日务必留出所有时间,早饭后来到大祭司堂。”

半晌静默之后,礼心紧绷的身体略有松懈:“多说无益。你与我,都要各自承担神明的愤怒。”说罢转身走出大礼拜堂。

卡利福的声音从身后紧紧追上他:“为了吾主的荣光和教义永存!请您不要对被污染者太过仁慈!这会让忠诚的信徒们心寒的!”

礼心甫一跨出门外,便看到叶布惨白着脸站在礼拜堂门口,手里端着从妹妹脖子上摘下象征自缢绞绳的领巾,正准备献给神像。

这是忏悔者灵魂得到宽恕的最后一步。

像动力不足的人偶般机械地从礼心身边走过,叶布把装有领巾的盘子放在苦难之主脚下,跪拜。

正如许多年以前,将母亲的领巾放在神像脚下的少年礼心。

回到家不久,礼心手机来电上开始闪烁着阿织的名字。

“——记得把我留在你那儿的衣服扔了,不然治安局会怀疑你的。”

看到这条消息前,礼心正在调试阿织留在这里的下肢外骨骼。房间不够宽敞,他得到外面去。于是他穿上那件奇怪的外套,拿起手机回复一个“好”。

接着,戴上恶魔的面具,在脸上扣好。

去吧!去摧毁他们吧!

他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神明的声音。

也不是恶魔的声音。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一大早去往大祭司堂时,礼心脚步格外轻快。

就像恶魔在久安的夜色中飞奔,自由舒展,如同飞翔。

应该有不少人看到他的身姿了吧?

很好。

走入祭司堂,令人意外的是族长加图也在。礼心不禁开始猜测这次谈话的目的。

他的父亲正襟安坐在神像前面,仿佛教义在人间的化身。铺散在地上的长袍连褶皱都一丝不苟,写满了虔诚。

礼心行过礼,在大祭司面前坐下,听对方难得寒暄:“用过早饭了吗?”

“是的。”

其实并没有,但礼心不觉得说出来有什么必要。

华阙罗微微点头,便进入正题:“上一次净心仪式你表现得很好,充分证明为神明执剑之人的威严,亦为我教在久安赢得盛名。此后有关‘净心’事务,教会决定将逐渐由你接手。”

加图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见礼心并无不悦,略略地松了一口气。

哈哈,礼心想,原来是这事。

很好。

他会帮助他们变得“干干净净”的。

“我明白了。法礼者绝不会让主蒙羞。”礼心垂下头说道,“主为他的信徒降下净化与仁慈,吾等理应守护。”

华阙罗很满意:“净心名单由我和族长共同拟定,有些需要特殊筹备的事项,加图都会准备好,不用你操心。”

加图于是转向礼心:“请法礼者放心,任何细节我都会请您过目。”看了一眼大祭司,他继续说道,“下一次净心仪式也快了,定下时间后我会马上与阿尔温联系。”

“劳烦族长了,代主行事,法礼者定鞠躬尽瘁。”

听到了想要的答案,华阙罗与加图心照不宣地结束试探。把礼心单独留下,大祭司吩咐信徒把小礼拜堂的门扉关上,拿起手边那本新的《苦难书》。

“你跟卡利福之间不该起冲突。就算意见相左,法礼者与教礼者之间也不应当产生嫌隙,这对教内安定不利。”

他似乎从未正面表达过对卡利福的肯定,却又处处体现着对他的支持。

所以礼心这次要问清楚:“对教礼者近期种种行为,我想知道大祭司的想法。”

“知道我的想法——”大祭司看向他的眼睛:“然后呢?”

然后呢——这三个字足够让礼心解读父亲未说明的一切。

如果支持他,你会放弃自己的立场吗?

或者希望看在亲子关系上,让我转而扶持你吗?

亦或是说,你打算忤逆我?

若是在以前,礼心也许会认命地等待,等待父亲以同样简短却冠冕堂皇的说辞让自己知难而退,或者知错领罚。

可如今礼心不会了。

他对父亲以及教义忠诚的种子,发出小小幼芽,被他那大胆反叛的未婚妻、自由嚣张的恶魔以世俗世界汲取来的养分浇灌,再以那旧羊皮纸上的文字作为肥料,却结出了名为“质疑”的果实。

所以他回答道:“然后,我会从法礼者的角度来判断卡利福是否有足够的资格引导去心教的未来。”

心教的未来。

是指那些孩子们?还是指他正在代替大祭司?

又或者两者皆是?

大祭司继续问道:“如果你认为没有,又要怎么做?审判他?向教会建议另选他人?”

礼心没有给出具体的解决方案,却给出了万能的答案。

“我不需要做什么,神明自会降下惩罚。”

直到这句再熟悉不过的句式出口,礼心与大祭司才恍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果然与我是父子。

他/我身上,有了我/他的影子。

大祭司垂下眼睛,翻开手中的《苦难书》:“既然如此,那么我的想法并不重要。神明会公平地裁定每一个灵魂。”

“您这样说,我可以理解为您确实与卡利福是站在同一边的,对吗?”

“我只会站在主的身边。”

礼心站起身来,向他行礼:“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如果你明白,你便不会有疑问。”大祭司的语气依然低沉缓慢,不是斥责却胜似斥责:“无论你、我还是卡利福,以及每一个心教子民,都是为了我主而存在,无一例外。”

礼心没有回答,再次行礼,向父亲,以及神像。

加图在晚些时候,带着一份名单来到法礼者办公室。

在他开口之前,礼心抢先说道:“作为我教与久安世俗的接口人,一直以来辛苦族长了。如今我已明白仪式真正意义所在,背后之诸多关系,还请族长与我说明一二。尽管我能做之事不多,但也该为大祭司分担。”

这开场白令加图脸上的表情用“大喜过望”来形容也不为过。

“哎呀,我还在愁……法礼者定是不愿理会这些俗世之事,不知该如何向您开口解释呢!”

“我当然不愿,但为了我主以及我教的安稳存续,便不能装作这一切不存在。”

加图如释重负。

而礼心选择背上它们。

夜晚的恶魔开始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某些地点,只是不知为何他手中的钉锤换成了双手短剑。

他从不开口,沉默而执拗地冲击着不明所以的久安黑帮,悬赏杀手也因此被他吸引而来。他巧妙地与他们周旋,不让自己陷入被围攻的困境,同时又抓住空隙疯狂反击,然后逃之夭夭。

“他这是在干什么啊?”年轻警探将街区中仅存的监控录影拷贝回来反复观看,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自己的师父发出疑问。

盯着那抓人眼球的夸张外形沉默了一会儿,许松实熄掉手里的烟屁股,回答道:“学习。”

“啊?”

“学习实战与杀人的技巧。”他打开车门坐进去,意义不明地笑,“这可有意思了。走吧,再跑一次心教。”

“没有提前打招呼我们进得去吗?”徒弟阿行一边扣上安全带一边抱怨,“居然还得跟上面申请好几轮,那地方到底有什么神秘的。”

“岂止神秘。对某些人来说,那里是久安最安全的密室,和保险箱。”

一个与久安诸多权贵和黑帮以“信仰仪式”为纽带保持着长久而友好关系的社区;一个紧密团结、族教合一、一呼百应的社区;一个能够动摇每一届区长乃至市长选举支持率的社区。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治安局不能插手的社区。在这里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视作心教信徒内部之事,由教会自行解决,外人不得干预。

它借此保护着久安的许多人,也因此被那些人保护着。

“哎,那不是更进不去了吗?”

许松实无所谓地晃晃脑袋:“没关系,咱们可以去看看——看看有没有人想出来。”

“治安局又来了?找我?”礼心放下手机问道。

他最近不但经常用手机,还长时间地坐在电脑前面,不晓得在看些什么。

阿尔温把办公室的固定电话放好,皱着眉头回答:“可不是嘛,不过巡逻队那边已经拒绝了!没有大祭司的指令,我们根本不需要配合治安局。”

“有说是什么事吗?”

“只是说‘恶魔杀手’又出现了,想请您辨认一下。”

礼心握紧手机,“他们发现其他线索了吗?”

“不知道呢,谁管他们。”阿尔温耸耸肩膀,并未发觉法礼者的紧张,“上次大祭司同意让他们见您,已经是看在久安信徒的面子上不想为难,否则他们休想踏进社区一步。”

“为什么?”

阿尔温停下手里正在记录的笔,惊讶地看着上司——最近教会对法礼者的关注陡然增高,导致他平日寥寥无几的记录官工作也多了起来。“这还能有为什么,咱们教内之事,异教徒可管不到!”

“嗯,是啊。”所以为什么呢?礼心的低声重复阿尔温没有听到。

他当然是知道为什么,只是不愿去承认罢了。

“既然事关我教信徒,那便不能落在治安局之后。我也亲自会去查查看,如果教会问起我怎么不在,就这样回答他们。”

“啊,那,那我也——?”看礼心站起身来,阿尔温犹犹豫豫地问。

“你不必去,我单独行动比较方便。”

也许是想起仪式那天自己的失态,阿尔温讪讪低笑。

换好便服,礼心步行到最近的马路上打车,很快就有一辆车停在他面前。

“是法礼者吗?请问要去哪里,我们可以载您一程。”许松实落下车窗,向他微笑着打招呼。

礼心的手攥了下拳头又松开,“你们在守我?”

“不不不,只是在附近顺便吃了个饭,”许松实把手里吃了一半的心教饮食盒拿给他看,“刚好要走,没想到会遇上法礼者。”

他殷勤地下来给礼心打开车门,“我们正要回局里呢,顺便而已。”

礼心犹豫片刻,还是坐了进去:也许可以趁机打听一下治安局掌握了哪些线索。

“您要去哪儿?”许松实又问。

“花店,这附近的花店哪一家都可以。”

“哦,要买花送人吗?我可以给您一些花语的建议。”

“有话请直说吧。”

许松实哈哈大笑,“我看起来那么像在搭讪吗?好吧,说正事。”说罢,他举起手机,把录像重新播放了一遍,“法礼者有什么看法?”

“不就是那个人吗?”礼心淡淡地说。

许松实皱眉,似乎有点为难的样子:“是吗?我觉得有点不太像哎。”

“又没有见过脸,怎么知道是不是。”

“正因为打扮一样,所以才有可能是模仿犯啊。”

“模仿犯?”听到新词,礼心不自觉地望着许松实,心跳有些快。

“你看,身型有差别不说,他的武器从钉锤换成了一对短剑。这可是两种战斗习惯完全不同的武器,而且从对战和移动行为来看,画面里人使用外骨骼的时间应该不长,虽然技巧不错,但还不太熟练——”他一边观察年轻法礼者面无表情的脸孔,一边继续说,“可从之前的影像来看,他应当是个相当老练的杀手才对。”

原来如此。

礼心把身体靠在椅背上,“我不是很懂这些。”

许松实很是意外的“嗯?”一声,“不会吧,我记得您可是与之正面交锋且击退了他呢。啊,您也是使用双手武器的对吧?”

心跳声几乎盖过对方的说话声,礼心把目光移向车窗外:“我只在教内接受过训练,那是我第一次面对实战的敌人。”花店、花店、怎么还没有一家花店出现呢?!

太草率了,不应该轻易与治安局打交道的!

“哇!那您的天赋实在是惊人!”许松实的赞赏看起来真心实意,“不像我,在警官学校时格斗擒拿就是垫底儿,枪法也不大准,现在连外骨骼都用不好——您用的是哪个型号?”

礼心张了张嘴,“心教没有那种东西。”

许松实恍然大悟般拍了下脑门儿:“哦对对,瞧我这个记性!那您这次是去城里做什么?以您的身份,应该不会有异教徒朋友吧?”

礼心重新把目光移到他脸上:“你在审问我?”

“哪儿的话,只是随便聊聊。”

“停车。”

“还没到花店哦?”

“停车!”

刹车有点急,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声响。

礼心重重地甩上车门,但许松实不以为忤,贴心地叮嘱道:“导航说,往前步行到街口右转就有花店啦!”

车子开出去,后视镜里仍能看到心教法礼者冷冷盯着他们的脸。许松实忍不住笑出声来,“哎呀呀~这位也太嫩了一点儿吧!”

原地目送那辆警车远去,礼心手心里的汗仍未消失。平复下有些慌乱的心跳,才一步步向花店走去。

这并不是敷衍治安局的托词,他真的要买花。

“请问您要什么花?”善于观察的店员一下子就看出眼前这位犹豫的客人,应该是头一次走进花店,于是继续问,“如果是要送人的话,是什么场合呢?生日、庆贺、纪念日,或者是装点下浪漫的氛围?”他特意轻声说,“告白?求婚?”

礼心摇摇头,“探病。”

店员“啊”一声,倒没有尴尬,迅速地给出答案:“那么康乃馨、兰花、马蹄莲、满天星都是不错的选择。”

回想起那些色彩缤纷的拼布、编织,礼心再度摇摇头:“我想要一些颜色很多的花束,小小的花朵也可以,野花也行。”

“好的!”店员麻利地动起手来,把一些礼心认识或者不认识的花枝,从各式花瓶里抽出来包好,满满一大捧,看起来生机勃勃的样子。

礼心带着它们出现在阿织面前。

“啊,给我的吗?!我好喜欢!谢谢!”阿织把人和花一起抱在怀里,好一会儿没有松开。

“是给阿姨的。”越过阿织肩膀,礼心透过探视走廊的玻璃,看到icu病床上静静睡着的宋可文。“对不起,我以为是在单独病房里的……”

他没有来过医院,分不清楚普通病房和icu的区别。

“没事啦!心心来我就很开心了,还带来了妈妈喜欢的花!”阿织把他拉到走廊外,找了椅子坐下,毫不客气地把脑袋靠在礼心肩上,“我好想你啊心心。”

紧紧搂在腰间的手臂带给礼心奇妙的安心感。

还好,阿织还是安全的。

“心心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吗?”

为何这样问,他知道了什么吗?

但礼心还是回答:“没有。”

“法礼者是不该说谎的。”阿织的脸在他脖子上蹭了蹭,鼻息拂过肌肤,让礼心觉得有些痒,“我听一只眼说了哦,那个叫卡利福的。我还是帮你杀了他吧。”

“不用。”

阿织望着礼心的侧脸:“不是‘不行’,而是‘不用’。心心是有自己的办法了吗?”

这个家伙在奇怪的地方太敏锐了吧!

“总之你不要管。肇事逃逸的车辆找到了吗?”礼心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找到了,非常轻松地找到。”

阿织重新把脸埋到比自己单薄一点的肩膀上去,礼心因此只能看到他毛茸茸的头顶,听见他不知为何带着一丝笑意的语气说:“他们不是逃逸,而是根本没有把这场事故放在眼里。就在距离不远的街区,大摇大摆地停在商场外面进去购物,晚上还去了酒吧。车头上还有我妈妈的血。”

礼心听出那笑意里的森冷了。

“治安局抓到他们了?”

“没有哦。”阿织握着礼心的手,“是治安局动不了的人。”

礼心把他的手指一下子勾住。

治安局动不了的人。

以前礼心也许不了解、不知道,但现在他知道了。

这样的人,在久安有很多。

“是什么人,黑帮吗?叫什么名字?”

阿织疑惑地“嗯”,重新把礼心手掌包裹住,握紧,“心心,你不对劲,你的语气好可怕哟。”

“你才不对劲,你的语气更可怕。”礼心几乎可以确认,阿织越是这样淡定,采取的行动就越是残酷。

阿织“哼哼哼”笑起来:“知我者,心心也。不过我暂时希望他们活得久一点,开心一点。你不是说了吗?妈妈最重要。所以我打算等妈妈情况稳定一些再动手。”

礼心稍微放下心来。又听他说:“上次的问题你还没有答复我呢。”

“什么问题?”

“当我男朋友啊。”阿织捏了捏他的手心,仿佛在提醒他面对这个问题。

又变成自己熟悉的那个阿织了,礼心有点脸红:“这是在这种场合应该问的话吗?!”

“那该什么时候问呢?”

礼心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我怎么知道……!”

“好吧好吧。”所幸阿织没纠缠,“心心想何时回答就何时回答。虽然我有点着急,但也没有很急。你想做的事情我都会支持你的,虽然你这个人不坦率。”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不知道,可以想象。心心是善良的人,不会做出残忍的事……”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呼吸逐渐深长。靠在礼心身上睡着了。

他最近应该没有好好睡过觉吧?

礼心的脸颊碰上阿织柔软的头发,听着他的呼吸声也忍不住泛起一阵倦意,眼皮沉重。

要说没有睡好觉,其实自己何尝不是。

他要做一些以前没做过的事,做一些虔诚信徒不允许去做的事。

恰恰是一些残忍的事。

哪怕已经下定了决心,哪怕已经开始动手,哪怕曾经的信仰已经碎裂,掉落的碎块却依然时时刺痛着他的灵魂,提醒他的软弱。

但阿织不同,阿织比他更加坚定果断,从不犹豫。

阿织还知道如何安抚他的软弱和不安,甚至不用他开口。

礼心闭上了眼睛。

他们手拉着手,互相倚靠着,在午后安静的医院走廊,短暂地陷入一段尚算安稳的睡眠。

离开医院时,天色已经暗了。

阿织回家稍作休息,晚点再来换冬姨的班。两人在路口分别,礼心独自一人乘坐公交,七拐八绕地走进一家廉价旅馆。直上二楼,在西边尽头的房间敲门:先一,后三,再一。

青树帮他开了门,手里还捏着吃了一半的汉堡:“还有一个,你吃吗?”

礼心摇摇头:“不了,补充水分就行。”说罢拎着一包衣服进了卫生间。

青树调侃他:“就在姐姐面前换嘛!”

卫生间里传出礼心加重语气的强调:“我年纪比你大!”等他换好走出来,青树已经吃完一个开始吃另一个,顺便帮他拧开一瓶水。

比礼心稍晚一些接到雨滴的死讯,所以当听他说“想成为恶魔”的时候,青树没有惊讶。而是帮他从黑市花高价买来轻型包裹性防弹衣,用伪造id卡开房更换服装和洗澡,以及短暂休息。

看他开始穿外骨骼,青树说道:“如果只是杀了卡利福,没办法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还会适得其反。”

接过水瓶,礼心淡淡地说:“我知道。”

“你知道,但是没办法。”

“……”

把嘴巴里的一片蔬菜叶子咽下去,青树又说:“或者你其实有办法,但是还没下定决心。”

礼心沉默不语。

“即使有面具掩盖,动静这么大,治安局也早晚会发现的。”青树换了个话题,“黑帮、治安局、杀手,对你来说太危险了。今晚之后,我建议你停几天。”

把面具扣在脸上,礼心简短地“嗯”一声,熟练地翻出窗,把青树的叹息留在身后。

他知道那个答案。

而他也下定了决心。

只是,他还在犹豫是否会将更多人牵扯进来。自己已经做好准备去承受任何后果,可别人呢?

夜晚的风吹过脸颊,礼心一边高速移动,暂时将多余的思绪抛开。

惊动治安局是意料之中的事——因为,他就是要做实“恶魔”这个身份。

开启外骨骼最大动力,十分钟不到的时间,礼心已经跨越两条街区,离今天的目标地点不远了——他特地选了个稍远一些的地点,为的就是吸引治安局。

和身后这些冲着悬赏而来的杀手。他们怕是已经等待了许多天,终于抓到了“恶魔”的踪迹。

很好,他会代替阿织,把他们一个个除掉。

子弹与刀锋同时擦过面具边缘,对方最少有两个人。礼心旋身躲开,同时立即转换方向将追杀者引入街后小巷。礼心深知自己与外骨骼的磨合时间并不长,也不敢托大能面对多人包围,所以要用自己擅长的方式将他们尽快逐个击杀。

这条巷子实际上是两栋付费存储库房之间的无人车行驶通路,所以有高墙而无窗,为外骨骼的滞空战斗提供可能。

礼心毫不犹豫攀上墙壁,下一刻急速折返与最近的杀手面对面展开缠斗。

对方使用的是新型电磁武器,一刀下去便让金属库房外墙在一串火花后留下深刻刀痕。若是斩在身上,几乎能把礼心断成两节。

礼心的心脏怦怦跳动。

比起害怕,更多的是兴奋。

因为礼心知道:此刻,神明不会保护他。能保护自己的只有手上这两把短剑,只有日复一日的练习,和一定要战胜对方的决心!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阿织每次要面对的都是这样的杀意吗?所以他才说:我是我自己的神明。

两把短剑对一柄长刀,他要小心再小心。

持枪杀手追击而至,两颗子弹堪堪擦过礼心身侧,将他的外套袖子撕开两个口子。

生死一瞬的紧迫感反而让礼心头脑格外清晰,身体与肌肉似乎渴望这样的危机感,一招一式间反应比往日更迅捷。

他避开长刀的攻击范围,找到空隙侵入更近距离,与对方贴身近战。

长刀立即反手横斩,掠过礼心头顶把面具削去一个窄边。礼心丝毫不退,矮身向前以双剑做十字切,转瞬数刀割开对方手腕、手肘皮肉。

如果不是杀手腰腹穿了护甲,此刻应该也已经被切开几道伤口。

“操!”手腕受伤,使得长刀攻势立刻一滞,礼心抓住机会补上一剑令他武器脱手,反绞对方手臂的同时催动外骨骼,以杀手作为挡箭牌向枪手方向而去。

但礼心还是经验太少,负重一个成年男子,让他即使有外骨骼作为动力,速度也不足以追上对方。于是他放弃负伤杀手,急速追赶另一个。

枪手的枪法不能说是差,至少有一枪曾命中身体让礼心动作减缓,但新型防护装备和高速移动外骨骼让手枪难以发挥原本作用。

也许是因为失去队友支援,让原本二对一的双人组合变成单打独斗,枪手显得心浮气躁,换枪时被礼心抓住空隙,让手中短剑先一步追上肩膀。

“谁让你们杀我?”逼近对方,礼心压低了声音问道。

作为回答的是再次对准自己的枪口。于是礼心毫不客气地抓住那条手臂,另外一只手勒住对方脖颈,强迫他把枪口调转方向。

更加响亮的枪声响起,却并不来自于自己手中这支。

“前面的人!不许动!治安局命令你放开人质!”阿行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转过身来放下武器!举起双手!”

礼心转过身来,正前方狭窄的通路尽头停着一辆警车。前几天刚刚还同坐一辆车的两位警探正举着武器瞄准自己。

真不错,都来了。

“搞清楚,我才是被追杀的那个。”礼心一边回答,一边将枪口更向杀手下颚处抵过去。他是做过一些功课的,前些日子的实战中也曾与手枪打过交道,至少不会在此刻暴露自己没有开过枪的事实。

“不管哪一个都放下武器!再警告一次,全部放下武器!”

只可惜,在久安这样的城市,治安局警探恐怕是对黑帮和杀手最没有威慑力的人了。趁着礼心与治安局对峙,另一人将长刀换手迅速向他肩背袭来。

许松实抬手一枪擦过刀手肩膀,没等补上第二枪,倏忽而至的陌生人影加入战局,手中武器结实利落地朝着刀手头颅锤下去。

空气中传来头骨碎裂的轻微声响,人影看也不看那具失去生机滚落在地的躯体,毫无迟滞地转身疾驰,眨眼间便与许松实擦肩,一根长钉抵在他脖颈动脉上:“放下枪。”他戴着一张与风格礼心如出一辙但看起来竟然有点忧伤的白色罩头面具,以至于礼心完全不需要猜测他的身份。

这个家伙怎么回事!?

不是说要回家休息的吗?!

那面具又是什么意思,天使吗?!

“师、师父!”阿行的枪口不知道该对准了。

比起徒弟的慌张,许松实冷静得好像长钉会扎在木头身上。他从善如流地放下枪,举起双手,示意徒弟不用着急。

“怎么,原来‘天才布偶娃娃设计者顶级制作大师’是一个组合吗?不过看样子好像没有事先商量好。”许松实甚至面带微笑地调侃。

“天使”十分开心且认真地接下话茬,“不不不,我们是恋人呢!”

“那个绕口的称号竟然是真的”以及“谁跟你是恋人了”两个念头在脑海中同时出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在意哪一个,被打乱计划的礼心有些焦躁:“你在干什么!”

“等我一下下,亲爱的!”“天使”堪称开朗,附在许松实耳边说,“我知道你并没有真的打算捉他,否则就不是这个阵仗了。别动他——我们的合作就依然奏效。”

“如果我不答应呢?”

许松实听见来自面具里的悠长叹息:“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不是吗?”长针向皮肤里深入,一滴血冒出来。

而另一声叹息,来自许松实自己,“好吧我知道了。或许我跟他之间也可以合作呢?”

“今天这样的情况,他只能被迫与你交易,跟合作可不是一回事啊。”

“可我总会找到他的。”

“天使”笑起来,“而我也会找到你的~”

注意力被分散的礼心突然手臂一痛,枪手用隐藏在衣袖中的短小匕首让自己挣脱他的掌控,第三把枪出现礼心面前。

礼心迅速错身、举剑刺出,同时“天使”夺过许松实配枪“砰砰砰”清光弹夹。

第二个杀手也没有了生息。不知到底死于谁之手。

看着对方身下流出的血迹,礼心有瞬间怔愣。

“天使”迎面而来,搂起他的腰轻呼一声:“走喽!”礼心没有反抗,只是望着那具尸体离自己越来越远,再也看不见。

虽然没有翅膀,但“天使”操控外骨骼的技巧堪比飞翔,带着礼心在城市中急速穿梭,确认无人追踪才在某个僻静角落站下。

“两个人都是我杀的。”“天使”的开场白如此说。“你是个心软的人,没有办法下杀手呢。”

礼心从许久的沉默中反应过来:“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知道我打算做什么吗?”他一边说一边打算摘下面具,却被“天使”按住了。

“不知道,所以我来加入这个计划呀!”

“我没想让你加入!”不如说,他恰恰是为了将阿织从“恶魔杀手”这个身份所带来的危险中摆脱出来,才出此下策。

虽然确实有点吃力。

“天使”歪着头:“呜呜好伤心~”

“不要胡闹!”

看礼心发脾气,“天使”握住他的肩膀:“我是真的很伤心,我不是说了很怕寂寞嘛。”

礼心仿佛看到那张眉毛下垂的纯白脸孔后面,阿织黯淡的眼神。

“你应该待在妈妈身边,针对你的悬赏原本就是因我而起,如果给你带来不必要的危险——”礼心的语气不由得低下来,“我不想那样。”

“我会待在妈妈身边,但也想待在你身边。比起危险还是寂寞比较可怕,”阿织理所当然地说,他站直身体,十分郑重地介绍自己:“而且‘天才布偶娃娃设计者顶级制作大师’是久安排行第一的金牌杀手,我!才是!久安!最危险的存在!”

礼心扑上去捂住他面具上嘴巴的部分,从牙缝挤出气音来:“你疯了!叫这么大声干什么?!”

即使看不到表情、听不到声音,从对方身体的颤动也能知道他在笑。

是啊,这就是阿织啊。礼心忽然想通了。

就像一直以来自己看到的那样,无论露不露脸都要打扮得花枝招展、不知道脑子里面在想什么、做事没有常理但有独特逻辑的阿织。

“如果要死的话,请不要让我一个人死在没有爱人的地方,我希望能在你的怀抱里闭上眼睛。”隔着彼此的面具,“天使”亲上“恶魔”的嘴唇。

还是怕寂寞的阿织。

“别撒娇!我还有好多事情要问你!”虽然还在发怒,心理上却已经接受了。不过礼心没忘记更重要的事实。

他怎么找到自己的,以及对那个警探说了什么。

“当然啦!我们好好计划一番吧!”

如果不按住“天使”的嘴,怕是他又要哈哈哈哈笑出来了。

可惜这种得意只保持到在旅馆见到青树之前。礼心敲开门的瞬间,“天使”唰地摘下面具露出本来面目:“为什么是一只眼啊!为什么找一只眼商量也不找我啊!我伤心了心心!”

阿织原地蹦起三尺高。

青树似乎早就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形,今晚第二次叹气,灌下啤酒。

三个人挤在廉价旅馆的小桌旁边,三张脸也都严肃得紧,只是说出的话毫无营养。

“我还以为你会帮心心出谋划策,结果只是开了一间破烂旅馆嘛!”

“这就是出谋划策啊!啊啊啊某人居然是杀手来的,想必一定有什么缜密计划吧,说来听听!”

“不想告诉你,我跟心心两个人就够了。”

“别吵!先把目前的事情梳理一下再吵!”

“不是我说你呀礼心,你就不太擅长隐瞒和说谎,一下子就露馅了吧,这个家伙说不准都跟踪你好久了。”

“我可没有跟踪!你埋怨心心干什么,不爽可以退出!”

“阿织……!”

“不要凶我!你找她不找我,我还在生气呢!”

“哎呀有人看起来就是靠不住啊靠不住!”

礼心不得不双手重重拍上桌面,制止这场幼稚争吵。他长出一口气,转头对阿织说:“阿织,这是心教内部斗争的事,你确定要牵扯进来吗?”

“这叫什么话!”

阿织一脸“怎么能不带我玩”的表情,礼心也就放弃劝说。

“那好,接下来我会把跟心教有来往的组织名单全部搞到手,到时候——”

“挨个杀掉!”阿织抢答道,“这个我擅长!”

青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傻子吗?”

“杀不了那么多,挑几个格外恶劣的动手。”礼心说。

青树目瞪口呆:“两个傻子吗?!”

礼心补充道:“当然不仅仅是这样。我不希望心教成为久安某些人掩盖罪行的地方,所以要让他们和教会都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会付出代价。”阿织跟着“嗯嗯”。

“然后?”

“然后我会借此机会重新整顿教会,切断跟久安黑帮的联系,杜绝此事再度发生。”

“再然后?”

法礼者以清澈的眼神望着青树,不大明白为什么还会有“然后”。

青树揉了下太阳穴,转向阿织:“既然自称久安排行第一的金牌杀手,你动手前总有周密计划吧?”

“当然,我会花几天时间摸清对方的行动路线、作息时间、日程安排、人手布置。然后‘咔嚓’就完事儿了!”

青树默然无语。

是啊,她怎么能指望管杀不管埋的杀手和遵守教义长大的法礼者,能策划出掀翻信仰基石的阴谋诡计呢。甚至连动手后的诸多连锁反应都没算进去几分。

阿织也就算了,他不在乎也不怕,但礼心不一样,他想得太简单。

“心教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它跟久安之间盘根错节的互利互惠,在这场交易中尝到甜头的人,是不会允许你破坏跟合作的。只要心教依然现在的心教,教会依然是现在的教会,无论你杀多少个人,都只是治标不治本。”

这种事礼心何尝不知呢。

“心教迁居久安,社区得以存续、发展、壮大,我们很多人都要感谢你父亲的决策,无人可以抹消他的功绩。可是如果你要问我未来心教如何,以我这个曾经的以利可、罪大恶极的叛教者来看,无论净心仪式也好还是卡利福也好,都是他正在将苦难之主刷上层层粉墨,最后变成自己模样的手段。”

大祭司想要成为那个唯一的“信仰”。

青树看着礼心的眼睛,不再说话。

她等着礼心自己说出那个答案。

礼心并不是没有意识到,只是他不愿意面对这个答案,在他做出种种选择与考虑之后,这是他最不想选择的答案。

但不可否认,那是唯一的答案。

不要继续被规训成他们想要的继承人,以你自己的意志成为下一任大祭司吧,礼心!

“如果我也变成父亲那样的人呢?”一旦掌握了权力,他是否也会禁不住诱惑?屈服于肉欲的自己,难保不会屈服于另一种欲望。

青树无声地笑起来:“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成为更好的大祭司,但能问出这样的话来,你就注定成不了他那样的人啊。”她把下巴架在手背上,用仅余一只却依然美而锐利的眼睛看着礼心,“放心,‘叛徒们’会一直看着你的。”

礼心咕哝着“这哪里让人放心了”。

“大祭司、大祭司?心心好酷!”阿织好像已经见到礼心登上祭司之位的景象,因此而激动不已——哪怕他根本不晓得“大祭司”是做什么的,单纯觉得听起来很厉害。

狠话是放出来了,但真正要把父亲从那个上位置拉下来,并不是一蹴而就之事。

华阙罗掌控着整个教会,而教会掌控着整个心教。

“可真正了解心教和族人的反而不是他们。”

是啊,教会向来高高在上,只有命令没有商量。整个心教里能够洞悉教会真实意图、且联通上下所有节点的人,目前礼心能够想到的唯有一人。

第二天早上,族长图加去教会汇报净心仪式的筹备进程,然后在法礼者门外静候礼心归来。即使阿尔温请他进门,图加也摆手婉拒。未经主人允许,身为友连的他不能踏进以利可办公室。

而吉格拉甚至不能踏进教会大楼。

是的,虽然贵为族长,但图加只是友连,且永远是友连。这是他在心教一辈子能够达到的最高级别。因为需要长时间接触久安世俗社会,因此他和吉格拉一样,在信仰层级上永远低人一等。

礼心不知为何来得比以往迟一点,相当耐心地听图加介绍净心对象的背景,以及本次仪式需要特殊注意的地方。

“我知道了,麻烦族长留下文书,我会好好记住的。”图加连连点头,正要告辞,却又听礼心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族长。”

“拜托”——从未有以利可这样对图加说话,他一时之间愣住,不知该如何反应。

礼并不在意,继续说:“教会已经停止向医疗所划拨资金,现在药物和器械紧缺,全靠医师个人出资已经支撑不了几天了。”

今天早上,他独自去了白枫所在的诊所。常用药品已经所剩无几,就连外伤使用的无菌敷料都不敢随便用。

一旦教会释放出“裁撤”的信号,不仅是资金,连采购渠道都会被堵死。

即使卡利福影响了不少人,但有更多信徒还是相信现代医疗,想要更健康地活下去。然而现在这些人却要面对无药可医的糟糕境地,不得不耗费更多时间与金钱去其他城区看病。

“所以我想请族长帮忙为医疗所购入一批药物、耗材,当然——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我知道您一定有办法。资金的话,我会用我的名义向教会申请。”

这下图加是真的愣住了。

法礼者此举是……?

也许是读懂了他的表情,礼心说道:“族长无需担心,我不会将您拉入我与教礼者的矛盾之中,也不会让您在大祭司面前难做,所以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也算是,我以个人名义对您的请托。”

图加犹疑半晌,小心翼翼地问道:“法礼者大人,请容我冒昧:我知道您与教礼者有些分歧,但大祭司大人他,他——”

他犹豫着该不该说的时候,礼心帮他说了:“大祭司支持教礼者,而我反对他,和他们——至少在裁撤医疗所和雨滴叛教这件事上。”

可想而知,这仅仅是开始。

不知法礼者是因为太过年轻而天真呢?还是城府过深而大智若愚呢?

图加不免如此猜测。

面对被大祭司一手提拔重用、从未有过违逆之举的自己口出这般“狂言”,是笃定自己不会外传,还是单纯地认为自己会与他站在同一战线呢?

可无论如何,一个是大祭司亲生儿子,一个大祭司指定教礼者,不管这些以利可们的矛盾如何落幕,他们都不会有半点儿损伤。

但身为友连的自己就很难说了。

“族长不愿插手也没关系,我理解您的难处。”礼心干脆地说,“我会想别的办法。”

图加又一呆。

他以为礼心至少会想办法说服自己。或许是从教义信仰、亦或是族群角度分析证明自己的立场是对的;甚至是以法礼者的身份施压不给他拒绝的余地。

但他并没有。

这位不苟言笑、严肃刻板的年轻人,呈现出与其父亲不同的一面。

作为下一任大祭司人选,图加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华阙罗以铁腕手段带领族人逃离贫瘠荒蛮,即使有人指责放弃部分族人的做法过于冷血,却无人可以质疑他是让心教开启新历史的领袖。

然而越发与世俗社会连接,族人有了更多生存机会与发展空间,教会地位正在逐渐弱化。这是华阙罗绝对不想见到的。

所以就如同他当初为自己建立权威一样,现在则需要用另一种方式巩固它。

而他的继任者对此并不认同。

那么这位法礼者又出自何故要去明晃晃地挑战这份权威呢?

他难道不怕那位父亲将继任者之位改换他人吗?以图加对大祭司的了解,他绝对做得出来。还是他笃定对方不会这么做?

短暂的沉默中,足够图加想得很多。

而礼心亦没有催促,只是安静等待。

“他一口答应反而不是好事,但如果他因此而犹豫不决甚至反对,你才有拉拢他的机会。”昨晚,青树曾这样说,“那证明你在他心里还不完全是大祭司的附属品。”

图加没让礼心等太久。

他问道:“我能否知道,法礼者这么做的原因?”

这下轮到礼心沉吟思索,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回答。

“教义的存在,在为了让我族在主的引领下,让主的慈悲与神迹发扬万世,让每一位子民存于世间时生而美好,灭于天国时亡而无忧——而不是叫轻易地夺走忠诚信徒的性命。

“无论教义如何变化,在谁的口中变化,吾主从未改变。

“身为法礼者为吾主执剑,亦是为我族存亡执剑——这就是我的理由。”

图加未置可否,只是恭顺地点头:“我明白了。请法礼者给我一点时间,看看是不是有办法绕过教会监管,届时再谈下一步。”言语间还是留给自己很大转圜余地。

“嗯,那我就等等族长的消息吧。”

直到图加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礼心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果然跟青树所言一致。

“以身份施压纵然很方便,既能办事还可以让图加免去被大祭司责难的风险,他甚至会乐于你这么做,就像你父亲一直以来那样。可那不是礼心你此刻需要的,你要让他看到,未来族群将会由什么样的人来领导。他会自己权衡,那样的未来是否能给他比现在更想要的东西。”

小旅馆里的隐藏“军师”青树捏变手中啤酒罐,虽然微醺,脑子却比面前两个人加起来更清醒。

“在心教与久安之间流畅沟通之人,我绝不相信他对世俗社会没有渴望。”

这样看来,拉拢图加已经完成了第一步且大概率会成功。

但这还远远不够,要解决与黑帮勾连的问题,他们还需要更强有利的帮手。

“你是说那个跟踪我的警探?”

趁此机会,阿织向礼心讲起他与许松实的过往:“那家伙可不算什么正经警探,比黑帮还要黑呢!”

以复仇为开端,在暗杀网络中成名后的几年,阿织与许松实有过数次交手。

不得不说这位警探实在非常难缠,寻到一点蛛丝马迹就像甩不掉的蛇一般,紧紧衔着阿织的踪迹不放,直到他落入自己的圈套。

更别提像礼心这样初出茅庐的拙劣“模仿犯”,简直像送上门来的猎物。

“要是现在我可不会那么蠢,只能说当时年少无知啦。”阿织“啧”一声,但看起来并没有太多遗憾,“不过他想利用我,我也顺便利用他,在久安这个地方,杀手、黑帮跟警探合作一点都不新鲜。”

“他要你做什么?”

“帮他处理一些治安局永远无法处理的人。”相对的,许松实会帮他遮掩、抹除一些杀手行动的痕迹。

青树打开新的啤酒,插一句话:“确实是位‘黑警’呢,但我喜欢,长得帅吗?”

“比我是差远啦!”阿织像只骄傲的雄鸟。

“可他的做法跟黑帮并没有什么不同。”礼心说道,“如果他利用这一点反过来牵制心教呢?”

“那我就帮你宰了他,彻底的。”

阿织将手掌横切过脖颈。

青树叹气:“不要遇到问题就都‘宰了宰了’的。切断与心教勾连的黑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也无需把全部底牌都亮给对方,至少先用今天晚上的事来探探他的目的吧?”

晚上七点,许松实推开招牌上写着“流浪汉之家”的酒吧门。向酒保说明来意,光头上刺着刺青的男人以嘴巴里的香烟为他指明包间号码。

敲门进去时,里面已经有三个人在等待着他。

两位旧相识、一位新面孔——年轻的陌生女性拥有独眼也难以掩盖的美丽。未等许松实开口,她便用仅余一只的眼睛看着他的脸,忽然发出“哇哦”的轻呼,然后双手捂住脸:“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来自心教的法礼者与某位自称天才的杀手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他们三个看起来是朋友,年龄也相仿,只是不知道她又在这场会面里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许警探?”对方向他伸出手来,笑得十分开朗:“你好,我叫青树,二十五岁,单身,喜欢喝酒,目前还没有固定住所。”

虽然不大明白名字往后的那一串介绍意义是什么,法礼者和杀手也露出难以理解“大事不妙“的表情,但许松实依然笑眯眯地握手:“你好,青树小姐。看来您已经听朋友介绍过我了,在下许松实,一名小小的治安局警探——嗯?”

青树的手丝毫没有放开他的意思,反而越来越紧,那支手掌看起来纤细却十分有力。

“我这个人呐,对年长的帅叔叔十分没有抵抗力!不不不我不是说您老的意思,这是一种当下对年长男性的褒义词,您应该不会介意的对吧?”

“当然不会。”不知为何,许松实脑海中敲响了警钟。

青树“嘻嘻嘻”地笑起来,抓着他的手向自己这个方向拉过来,眼睛放光:“老实说虽然我的道德标准非常低,但害某位女性哭泣的事也不太想做,所以请告诉我,您是单身吗?”

“这跟我们今天的——”

“请告诉我,您、单、身、吗?”

不要被她打乱步调,看看这个小丫头片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许松实一边告诫自己,一边让略有紧绷的表情放松下来,“哈哈,还是第一次被这样年轻美丽的小姐问这种问题呢,是的,我依然单身。”

青树用另一只手“啪啪啪啪”地拍打着酒桌桌面,兴奋溢于言表,而后立即爆出惊人之语:“做我的男朋友吧,许警官!”

许松实愣了三秒,然后哈哈大笑:“青树小姐——”试图抽出自己手但没成功:“美人计对我这样的老头子可不管用啊。”

青树“嗯?是在夸奖我美丽吗”,但立刻又笑出声来:“可是,对我有用呀~”

她甚至向他的手背隔空一吻。

阿织两手抓头发,“我们今天到底是来干啥的?!”

许松实硬是把手抽出来,“是啊,青树小姐害得我都开始怀疑了。”他看向礼心,不再打哈哈,“没想到法礼者会有这么有趣的朋友——和一些特别的‘兴趣’。”

没等礼心说话,青树又抢过话茬:“如果问礼心的话我会知道很多他的小秘密哦~毕竟我曾经是他的未、婚、妻呢!对吧礼心?”

不苟言笑的法礼者郑重点头。

此话一出,许松实不禁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对方则落落大方地迎着他的目光展示自己的魅力。

曾经——所以她不但以前是心教信徒,甚至还是一位优秀到可以被选为法礼者未婚妻的以利可。

但看她如今的言行,以许松实对心教的了解,若不是已经脱离教义管辖多年,她早就被族人用石头砸死了。

杀手、教徒、一位疑似叛教者,这个组合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袭击黑帮、与异教徒杀手结交,您这位法礼者未婚夫可比我想象中大胆多了。”许松实十分真心地赞叹道,“当然也包括可爱的小姐您,所以这次我们究竟要聊些什么呢?”

“‘袭击黑帮’什么的咱可不知道您在说啥,至于聊些什么,看许警官您啊。”

许松实摸了摸下巴,微簇眉毛:“哎呀,可我怎么记得,是您的未婚夫主动要求会面的呢?”

青树眯眼一笑,用肩膀撞了下身边的礼心:“在问你呢,未婚夫~”

阿织大嚷“前啦前啦”。

礼心叹了口气:“是这样没错,我看许警官很想从心教挖出点东西的样子,与其一次次来堵我,不如开诚布公聊一聊。”

礼心不打算与他继续试探。或者说,对于许松实这样的老油条来说,自己尚没有那么多心眼子能与之来回交锋。

“警探的职责是破案,线索到哪里就查到哪里,疑点在哪里就挖到哪里,只是这样而已。”言外之意,并没有针对心教。

“无所谓,既然许警官应邀前来,应该也就做好准备了。”

许松实无声地浅浅一笑。

确实,从回复“好”的那一瞬间开始,他们之间就已经存在某种不必言说的默契了。

当与自己有长期交易的杀手和被自己追踪的杀手一起坐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说明作为警探的些许秘密早就已经暴露无遗。

他看向阿织,半好奇半疑问:“我虽然想到你同这位法礼者会有点关系,却怎么也想不到会这么‘亲密’。”

一旦自己将礼心作为要挟目标,这位纯真开朗的玩偶制作大师恐怕会比被心教保护着的某些人更早一步,让许松实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阿织搂过礼心的脖子,贴上脸颊:“心心是我的灵感,比你想得更加亲密!”两张脸蛋碰在一起都变形了。

尽管已经对阿织的行为放弃抵抗,礼心还是因此而微微涨红了脸。

“好吧知道了知道了。”许松实同样举起白旗,“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法礼者。贵教以信仰为名包庇着一些黑帮和罪犯,以换取心教在久安的长期利益,这些事你知道吧。”

挣脱开阿织的手臂,礼心轻而笃定地点头。“我亦是为此事而来。”

“恕我直言,贵教可不是什么纯洁小白花,与区政府和黑帮合作的橄榄枝是你们主动递出来的。”

礼心脸色有些僵硬:“是的,我知道。而我成为大祭司后要做的,就是切断心教与所有黑帮的关联,我主的荣光与教义不容污染。”

所以袭击黑帮的行为,是这位年轻人得知真相时的反抗和爆发吗?

“成为大祭司之后?这个意思是说我要先帮你坐上那个位置?算盘拨得很精嘛。”

“这是最快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

许松实往后靠在一点都不舒服的椅背上,“成不成先放一边,法礼者可要想清楚:这么做的后果可能会掀翻你们整个心教啊。”

礼心沉默了一瞬。

“那就掀翻它吧。”他回答道。

许松实配合他的表情,咀嚼这句话的真假。

而青树则把下巴搭在手背上欣赏着许松实:“我实在很期待许警官会如何掀翻它,如果场面不够大,那我可能会很失望。”

许松实哈哈大笑:“我现在十分好奇二位背叛教会的理由了。”

“教会不允许我同您这样的帅叔叔谈恋爱呀~”青树干脆地说。

“他们教会不允许同我这样的帅哥谈恋爱呀~”阿织话音刚落,被礼心一巴掌抽在后脑勺上。

毫无逻辑的恋爱脑发言之后,青树坐直了身体:“请放心,当我们坐在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做好脑袋搬家的准备了——没人把它当成儿戏,也绝不会临阵脱逃、半途而废。”

明明被眼罩盖住,但那张美丽脸蛋上的神情,让许松实觉得就连那只不存在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

比起另外两位,她显然有着超越年龄的深沉思虑,想得更多,也更明白许松实在担忧什么。

“当然啦,我们也没指望今天就能搞出个大计划来,这种事必须徐徐图之不可。”她马上又爽朗起来,“现在就让我们好好庆祝一下~!”

“庆祝?”

“庆祝我们从今天开始狼狈为奸、郎情妾意啦!!!”青树举起硕大的啤酒杯,将它墩在许松实面前。

分别时,能看得出来青树扎实地喝了不少,嚷嚷着要跟许松实回家,被她的两位同伴拼命从许松实的车后座上拖下来。

把行驶改成自动,许松实点了一根烟,向年轻人们告别。

在倒后镜里逐渐消失的不甚靠谱三人组,也许真的会成为他动摇心教的最大助力。许松实对宗教本身并没好恶,大祭司、法礼者,在他眼中不过是另一种职位称呼。可一旦信仰与罪恶挂钩,便会成为诞生极恶的温床。

他自认并不是个好警探,甚至不是个正直之人。

毕竟没有哪个警探会把暗杀作为手段,处理那些逍遥法外的亡命徒,所以被阿织称为“黑警”他并不反驳,也不在乎。

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不重要。

在久安这样的地方,正直只会让人死得更快。

比如眼神坚定却饱含愤怒的法礼者。游荡在黑夜中做出堪称幼稚而无用的发泄行为,除了被人抓到把柄以外什么都改变不了。但幸好他不傻,身边还有一位更聪明的同伴。

青树,这个猜不透脑子里在想什么的小姑娘。

许松实见过很多聪明和狡猾的人,但青树跟他们都不同,既有难以捉摸的行为令人无法防备,却还有一颗洞察细微的脑子。

在这个酒桌上,青树应该是唯一一个能够与自己思维接轨的人。

这并不是说另外两个就可以忽略,正相反,一位在教内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力的法礼者,和一位性情天真身手恐怖的杀人者,他们凑到一起真想做点什么动静出来,就算是许松实握着他们的把柄怕也难以招架。

他也许该庆幸,幸好他们没有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更应该庆幸,他们作为人类的本性中,正大过邪。

把青树抱进后座放好,礼心才关上车门,拉开副驾的门。

“我也应该学习开车。”他看到阿织因为饮酒而调整了驾驶方式,系统制动限定车速和无人驾驶路线,要绕上好大一圈。

“没事啦,不过心心要是真的想学我可以教你!”

“我也可以!”后座的青树高举双手,顺便拿起电话,给刚刚才交换过号码的许松实发出无数条求爱信息。

“醉鬼快点睡觉吧。”稍微放平点座椅,礼心伸长手臂把毯子拉到青树身上盖好。

他虽然也喝了点,但目前为止还算清醒。

清醒地知道,有些事一旦开始,而有些事便必然会崩塌。

心教与黑帮勾连,时间几乎可以追溯到华阙罗帮助铜页区长上任时。

也许在华阙罗眼中,黑帮只是异教徒中的一类,与其他久安人并无区别,只要能够让渡足够的利益让心教在这里立足扎根,他愿意为其在苦难之主的雕像下立上一根蜡烛。

这根蜡烛,就是所谓的净心仪式。

仪式过后,净心对象就是“拥抱苦难之人”,是一位虔诚的皈依者,无论犯下什么样的罪行,教会的执法权将永远优先于治安局。

这成为黑帮逃罪、洗钱、暗金交易的最好隐身衣。

不过这根蜡烛相当昂贵,并非所有黑帮都能点得起——他要经过华阙罗的挑选,才能让法礼者的利剑为他挥起。

简言之,无法推翻华阙罗,就无法分离心教与黑帮。也就是说,虽然许松实想要的是后者,也不得不必须先帮助礼心夺得大祭司职位。

这事哪有那么简单呢?

华阙罗虽已五十开外,但身体康健,脑筋清明,即便他在六十岁左右让位给礼心,也会执掌教会控制新祭司的权柄,直至他无法再下达命令的那一天。

他当初如何极力挣脱的掌控,现今就会如何将它握紧在手中。

所以礼心等不得。

他只会等来一个又一个雨滴死去、一个又一个被关闭的医疗所。

如果心教的未来是这样的话,那他宁愿每一个心教子民都离开教会的庇佑——至少那样,他们的苦难仍有选择与改变的机会,不必如青树一般必须以濒死为代价才能解脱。

“心心的性格比较像妈妈吧?柔软又善良,你妈妈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后半句阿织没有用问句,相当笃定地说。“反正你肯定不像爸爸。”

我性格才不好呢。礼心想。

“我妈妈……确实是个很好的人。温柔,永远微笑,无论我做什么都会夸奖我……”礼心含糊地说。

但她的眼睛里,更多时候都映着父亲的身影。她是一位出色的以利可,一位出色的以利可妻子、以利可母亲、以利可女儿,是所有女性教徒的榜样。

至少在她自缢之前,都是如此。

“阿织,你妈妈怎么样了?”礼心低声问。

阿织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

这不是一个好答案,即便不是更坏,也代表没有好起来。

或许阿织考虑到了最坏的结果。

“这几天就在妈妈身边吧,有事的话我会来找你的。”

阿织听话地点头:“嗯。”

然而仅仅两天过去,宋可文便在医院停止了呼吸。

阿织为妈妈简单地举办了葬礼,然后失踪了。

造成宋可文车祸的肇事者被锤烂脑袋,长钉穿透胸口,将他钉在肇事车辆的前盖上。

许松实没想到在合作正式开始之后,第一件需要处理的案子就是阿织犯下的命案。

“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以他的身手应该可以全身而退吧?”电话那边,法礼者不无担忧地问道。

叹了口气,许松实用手指挠了下脑门:“从死者身上牵连的车祸案,很快就会查到他身上的。”到时玩偶店主阿织就是金牌杀手的事情,可就瞒不住了。

静默片刻,他听见礼心说道:“但现在,‘杀手’也可以不是他,不是吗?”

果然不蠢,一点就透。

“确实有操作的空间,但当务之急就是要先找到他人在哪儿。目前追杀他的两个家族已经对治安局施压,自己也派出不少人手,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他会去哪儿?”

“我所知的地方都找过了。还有他家的老宅、父母亲的墓地以及经常去的地方,你有什么头绪吗?如果是情侣的话,应该有一些只有你们两个会去的地方。”

“呃……流浪汉之家附近有个湖。”

“找过了,连每个帐篷都搜过。”

礼心连续说了几个地方,都是许松实已经查过的,法礼者发出歉意的低语:“……我们两个是因为教内孩子失踪的事情认识的,目前还没去过什么特殊的地方。”

挂掉电话,许松实对身边的青树说道:“我还以为他们已经亲密到没有秘密才对。”

一大清早来治安局里找他“请我吃腊肠炒饭吧”的女孩,此刻已经将一整盘炒饭吃下肚,拿着可乐望着他,“哎呀人嘛,或多或少总得有点说不出口的话。比如,在此之前我们可都不知道你和他的关系啊。”

许松实挠挠眉心,原来是为这个来的。

他不禁将目光落在青树那个针脚细密但图案奇怪的眼罩上。

比起阿织那些风格令人无法理解的手工布偶来说,许松实觉得作为杀手时他才是真正的天才。

如果不是亲手剥下他的面具,许松实难以想像在地下网络排行榜上急速攀升的杀手,才刚满十九——这个刚把别人脸颊和手骨敲碎的人,手里的锤子还粘着碎肉。

他也因此而身中一枪,才给了许松实铐上他的机会。

带他处理完枪伤,因失血而脸色发白的少年问他:“开什么条件,才会让你放了我?”一边说一边摇晃着把他手腕锁在床头的手铐。

“你都是这样应对治安局的?”

少年摇摇头:“这是我第一次被抓到,唉,不该接急单的。”他的语气像在形容送一件稀松平常的外卖,“我觉得,你好像也不是很想抓我。”

“为什么?”

“因为直到现在你都单独行动,没通知同事,还带我来这种无照诊所。”少年看着许松实的脸,“说真的,你看起来可不像啥好警探啊。”

许松实忍不住呵呵笑起来。这小孩,看起来有点脑子,但也不多。

不然的话,怎么敢大摇大摆穿着奇装异服孤身一人杀进黑帮?还不是仗着自己身手好、有点天赋就得意起来了。

“被杀手这样讲可有点委屈啊。”许松实并没生气。“不过我确实不是。”

“所以说,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我可没啥钱的。”

“但你有换钱的本事。”

少年看向他,漂亮的棕色眼睛里溢出笑意:“早说嘛,是想让我帮你杀人啊。但我可是个有原则的杀手,很多人我不杀的。”

“比如?”

“比如你们治安局敢抓的,多坏我都不杀。”

品味出这句话里的嘲讽,许松实把视线从他的武器和长钉上收回,“你可别说你走上这条路,是因为治安局的错。”

少年只是“哼哼”两声,但表达的意味已经相当明显。

“别把自己说得跟正义使者一样,杀人再怎么美化,也还是杀人。”

“治安局再怎么美化,也还是黑帮的看门狗。”

少年盯着他,似乎想看他有什么反应,许松实撇了下嘴角:“啊,这我倒不否认。”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对方笑了两声,“你还挺有意思的,”但瞬间就变了脸色:“所以呢,你想咬到猎物去邀功吗?”

许松实皱眉思索,仿佛在计算价码:“你的脑袋好像也不值多少钱啊。”他拉过椅子坐在少年面前,“或者,我来帮你升升值?”

“你知道我可以轻而易举杀了你吧?”少年问道。

“你知道我可以轻而易举把你身边人都咬一遍吧?”他回答道。

少年盯了他许久,“啧”一声。

“我叫阿织,真名哦。”

于是,起始于许松实半胁迫的合作就这样开始了。

之后许松实才知道,阿织这一身本事竟然靠“自学”。为了复仇混迹于组织与黑帮之间,一边各种途径观摩学习,一边在打与被打之间磨炼技巧。

他那比做布玩偶要出色得多的天赋因此而逐渐显露出来,然后把仇人钉在墙上。

许松实听闻夸赞一句:“干得漂亮。”

第一次帮他处理目标,现场看他处理监控痕迹,阿织曾问许松实:“你该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正义警探吧?”

许松实大笑:“正义这个东西可太值钱了,久安现在没人付得起。我更愿意把自己称为‘外包警探’——接洽某些治安局不想处理的项目,发布点无关正义的需求,让你我都能赚点外快,这不挺好?”

阿织嗤之以鼻,从此叫他“黑警”。

青树“嚯”一声,给自己加了一份蓝莓坚果圣代:“怎么办,我好像更喜欢许警官了~”

许松实终于有些费解地皱起眉头:“现在的小姑娘都这么跟人聊天吗?”

青树摇摇头:“只有我——正确来说是只跟你这么聊天,许警官习惯习惯。”

“你该不是真的要来吃炒饭和跟我聊天的吧,”许松实努力把话题牵引到正事上来,“阿织还没有下落。”

圣代端上来了,她用金属小勺挖了一块放进嘴里,咀嚼着坚果碎。

“阿织早晚都会找到。我更关心,心教下一任祭司什么时候会上任。”

许松实暂时没有回答。青树也安静地吃着冰淇淋。

这沉默已经足够让两个聪明人读懂一些东西。

“你那位小未婚夫,是个一眼就能看透的纯良孩子,也许意识不到在成为下一任大祭司前,他必须要铲除的是什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个人仅仅退位可不代表成功。”

青树几口把圣代杯里的冰淇淋吃完,满足地放下勺子。她把嘴角最后一点也不浪费地舔掉,笑意盈盈地看着许松实:“我是个没有‘爹’的人,所以从不介意帮别人杀死自己的‘爹’。他若是不愿意,我会帮他愿意。”

许松实重新以审视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位不过二十几岁的女孩。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

以许松实对心教的了解,能从那样的环境里逃离,青树必定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付出无法估计的代价。

但那眼睛里并没有复仇之火,却因过分平静而显得格外残酷。

“你憎恶你们的神明吗?”

青树睁大眼睛,然后爽朗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神明?神明有什么错,祂可什么都没做啊。因为心教,根本就没有神明啊!”她调整眼罩的位置,“人做下的孽,不要推给神啊。”

挂掉电话,礼心不由得懊恼:自己对阿织了解得太少了。

明明是个完全不会对自己撒谎的人。

看了一眼等在不远处的图加,礼心快步走过去:“抱歉,我们继续吧。”

图加带领他穿过教会的地下通道,来到一处陌生的小礼堂。大多数时候,仪式都在这里举行。

由上世纪地下掩体改造,隐秘,且极尽安全。那些礼心从未在教内见过的、来自世俗社会的安保科技,把这个位于社区边缘的小空间包围得密不透风。比起礼拜堂,它更像一个多了神像的秘密基地。

在此之前,礼心甚至不知道社区里还有这样一处存在。

为了方便“拥难者”以及随行人员出入方便,心教在社区对面买下一栋单元,以供短期居住——无论如何粉饰,一群黑帮夹杂在心教信徒里行动,还是会太过显眼。

如果不是接手“净心仪式”,这些事或许礼心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你还能知道什么?

你这个被遮住眼睛长大的白痴!

拳头握紧又松开,礼心深深地吸一口气,又吐出去,强迫自己冷静。

“这里还有别的通道吗?我需要掌握全部的出入口。”他一边查看礼拜堂布局,一边在想象中杀掉即将出现在这里的所有人。而身后的阿尔温只是觉得激动,沉浸在自己触碰到教会更核心机密的喜悦当中:“设备的控制室在哪里?天呐,我从未见过这么新型的智能安保!”

“如果法礼者需要的话,我会为您提供图纸。”图加回答道。

“嗯,我需要。”

找个借口把阿尔温支开,礼心对图加说:“族长有话跟我说?”

图加瞄了一眼阿尔温的方向:“您说的事情我已经办妥了。医疗所资金的事情您暂时不用担心,上次‘拥难者’为您贡献的谢礼,有一部分被划拨给我用作日常开支,我已经找借口换成现金了。”

“多谢族长帮忙。”

图加摇了摇头,并未表现出喜色,只是看着某个方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是阿尔温依然好奇地东摸西看的身影。

“您若真想做些事,除我之外,身边应当多些可用之人。”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第一,阿尔温是否可靠,会不会出卖你;第二,若你要反对卡利福甚至大祭司,只有你和我是不够的。

无需说明的另一层意思,图加已经用行动做出了回答。

礼心微微颔首。

“我明白。”

“那这次仪式——”图加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次仪式会很顺利,”礼心笃定地回答,“法礼者一定会做好该做的事。”

图加暗暗地松了口气。

“稍后我有些事需要离开社区,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族长可否把联络方式给我?”礼心轻声补充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图加心领神会地交上自己在世俗社会使用的名片,“当然。”

中午过后,久安再次下起了大雨。

为夏日带来清凉之时,也为寻人增加不少难度。

久安虽然是个弹丸之地,但鱼龙混杂之处甚多,想要寻找一个刻意隐藏踪迹的人并不那么容易。

尤其礼心对阿织实在知之甚少,根本想不出要去哪里找他。

望着已经关门的“织织布艺店”,礼心撑着伞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地朝那个小窗口望进去。果然,店铺里空无一人,连货架也快被清空了。

但收银台后面的拉门半开着,礼心尝试敲了敲窗子,冬姨的身影从拉门后探出来。认出他的一瞬间立刻跑出来打开店门,摇晃着礼心,“你是织织的朋友吧?是不是找到那孩子了?他在哪儿呢?!”

瘦了一圈的脸上,明显刚哭过。

见礼心说不出话,她的眼睛里再度涌上泪水:“……那么怕孤单的一个孩子,以后可怎么办啊!”

“心心,我好寂寞啊。”

这是阿织最近常说的话。

这也是礼心最近才懂得的话——每次跟阿织分别以后,寂寞的感觉就会涌上来。

拉门后面是宋可文的住处,也是阿织一家三口曾经的住处。

很小很旧,却仍能窥见往日温馨与欢闹痕迹。墙上有阿织小时候的涂鸦、家人的合照;置物柜是阿织父亲手工打造,盖着宋可文编织的防尘罩;阿织房间的书桌上,甚至还放着他的小水壶。

一切恍如昨日。

但是阿织却再也没能进过这个房间。

“他爸爸突然被害,可文受了很大刺激。本来就不大清醒,见了不认识的男人就要打,要不织织也不会被迫搬出去。”

她正在把久未住人的房间整理干净,地上的箱子里规整地装着从货架上拿下来的手工品:“可文那么爱织织,喜欢吃什么、玩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每天就等着‘接织织放学’……”

礼心心念一动。

“冬姨,宋阿姨的手环还在吗?”

冬姨愣了一下:“我记得住院的时候阿织拿走了。”

从门口挂着的装饰布偶肚子里掏出备用钥匙,礼心打开阿织的家门。

这是阿织早就告诉他的“秘密”,作为“随时可以来找我”的邀请。礼心没换拖鞋,光脚走进去,挨个房间查看,最后来到那间他未曾进去过的地下室。

拧开门把手,有限的光亮照出一片高高低低影影绰绰。

不用开灯礼心都能知道,是布偶。新的,旧的,大的,小的,包围着一张同布偶店差不多大小的工作台。礼心跨过布偶的小山,伸手拧开工作台上的小灯。

各色彩带从墙壁上垂下来,仿佛一条小瀑布冲刷着岩石。

礼心第一眼就桌面上看到了仍未制作完成的,自己的娃娃。

高挑细长的赤裸身躯与四肢,闭着眼睛、微皱眉头、嘴唇微张,简单的五官组合出一副不可言说的表情。

为什么一眼就能认出是自己呢?

大概是礼心从镜子里看了很多次自己高潮的样子吧。

“混蛋,这算哪门子灵感?”一边这样骂一边找块布料把娃娃裹上放在一边,继续在工作台上四处翻找。阿织似乎把从妈妈那里“买”来的拼布都用在娃娃上了,半边身体是花的猪、穿外套的狗,几乎与人等高的怪兽,围出一块狭小的空间。

他在小抽屉里看到了手环,放在一堆没有五官的饼干小人里。

车祸让窄小的屏幕有了裂痕,但仍能开机,有简单的电子地图。礼心根据冬姨教的方法,笨拙地找到了警报记录。

他把仅有的几个地点发给青树和许松实,自己则选择剩下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曾去过的地方。

因为大雨,游乐场寥寥无人。

过山车并没有启动,礼心附近找了又找,一无所获。

是啊,哪有那么容易呢?

再想想吧礼心,一个等着妈妈来找他的孩子,会去哪儿?

如果不是这个游乐场,会是别的吗?

阿织与自己年龄相仿,他的小学时代应该在二十到十四年前,那时候久安有几个有过山车的游乐场?

“久安这么小,游乐场和主题公园本来就不多。而且这么多年过去,大多数都因为经济原因关闭或者改建了。”青树回答道。

那也没关系,礼心说。

于是他捏着青树搜索到的地址坐上出租车,挨个找。哪怕闭园,也利用外骨骼从围墙翻进去。在锈迹斑驳的废弃设施下看到那头茶棕色辫子时,已经是傍晚。

阿织坐在过山车骨架下面,仅剩两片遮阳棚的游客等待区并不能帮他挡住多少雨水,所以半边身子和裤子都湿了,不知道是谁的血迹晕开一大片。

但阿织并不在意,背影一动不动。

礼心想叫他,却又有些胆怯——看到来的是自己,他会很失望吗?

踌躇片刻,礼心还是走上前去。

“阿织。”

对方没有回头,只是坐直了身体。

礼心走到他面前去,看着他的眼睛,又叫:“阿织。”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瞳里,映着自己的脸。

“你来找我了。”阿织仰着头轻声说。“你找到我了。”

“嗯,我来找你了。”礼心拉起他的手,“我找到你了。”

“嗯。”

礼心毫不费力地拉起阿织,把手环扣在对方手腕上。

“这样,走丢也能找到你。”

“嗯。”

“嗯。”

雨停了,礼心收起伞。

找回阿织并不能让针对恶魔杀手的暗杀令消失,甚至不能完全解除他的嫌疑,只能暂时保护他不被曝光。

但谁又能指责他不够冷静呢?许松实也不能。

趁着礼心以恶魔伪装为他清洗身份时,许松实拿了两条干净毛巾和一罐热茶,隔着看守所栏杆递过去。

“等法礼者那边结束,差不多明天这个时候,我会以‘证据不足’做为理由放你出去,暂时先忍忍吧。”与其说是拘留,不如说是保护——两个家族没那么善良会分辨谁是凶手谁不是,而是会把所有嫌疑人全部干掉。

即使在这个治安分局里,黑帮的眼线也依然在暗处盯着他。

阿织安静地接过去,点点头。

“出去以后,暂时不要以杀手身份行动,过了这一阵风头再说。”

“我要去心教。”阿织突然说。

“啊?”

“我要去心教,”他重复道,“去心心身边。”

许松实思索了一瞬,“是个不错的主意,那边确实比较安全。”不会有任何一个黑帮敢动心教,更不会有人想到跟法礼者打了一架的恶魔杀手会藏在那里。

这回轮到阿织“啊?”了,“什么意思?我只是想要待在他身边啊。”

“……”

“我不要一个人,很寂寞的。”

许松实轻叹了一口气,好一个货真价实的恋爱脑。而另一个自称“看你一眼就让我陷入爱情”的人,却始终以更加冷彻的眼神审视着一切。

青树手里提着一个甜点店的手拎袋,神态自若、毫不遮掩地走在吉格拉商铺林立的街道之中,随意闲逛。即便是独眼,以她如今的外貌打扮,也不会有人将她与当年的法礼者未婚妻联系在一起。

她走进一家打折布料店随意观看,年轻的店老板丝毫没有招待客人的打算,目光呆滞地坐在收银台后方,盯着手中的小挂饰发愣。

那是个色彩鲜艳的迷你玩偶,来自最近流行的动画片,在青少年和年轻女性群体中很受欢迎,不少品牌与其出过各色各样的联名产品。

青树把手拎袋放在柜台前,店老板看也不看,有气无力地说:“您可以自助结账。”

“这是我答应要请雨滴吃的小蛋糕。”青树把袋子往前推一推,“能帮我转交吗?”

听到这个名字,店老板猛地抬头——雨滴的兄长叶布,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珠子,在惊异中混杂着警惕盯着她。

“你……是谁?!”叶布低声问道。

青树并未回答,只是打量着店铺,然后再度看向叶布露出微笑:“她真的很爱你们,愿意为家人牺牲。否则风华正茂的女孩,怎么会将自己的脖子送进绞绳,看得出来你们也很爱她,哪怕她将来做不成以利可。”

“你到底在说什么……”叶布握紧了手里的小挂饰。

青树以手指顶开眼罩,露出电子义眼。

“如果她不这么做,一个出了叛教者的吉格拉家族会遭遇什么下场,应该不用我说吧——即使是未经证实的嫌疑,也能让你们一家无法活着走出社区。”

不必惩戒室亲自出手,那些渴望证明自己信仰比他们更坚贞的人,会想尽办法用自己的手段惩罚“叛教者”,没有人会对此提出异议或阻拦。

否则,便成了“叛教者”的同伙。

恶魔从低矮房屋上略过,攀上树梢疾行片刻,双脚再次踏上屋顶,在一块色彩鲜艳的霓虹灯牌旁边驻足。闪烁灯光勾勒出他的身型,连带着头上那奇怪面具都五光十色起来。

然而无数绚烂灯火在夜色中交织,根本无人注意到他。

即使看到了,年轻人们也只会以为这又是哪家夜店宣传的新方式。

恶魔于是轻轻跳下来,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入。

当然,他被保安拦下来了;再当然,他没被拦住,走进昏暗又震耳欲聋的舞厅里。舞池中摇晃着的男女,顶着被酒精浸泡许久的大脑,并未对恶魔表现出过多恐惧。

甚至还有人拽他的面具辫子。

恶魔走上二楼,再次遇到阻拦。

这次有些许艰难,人数比之前要多,但问题不大。五分钟后,他还是继续向着目标走去。

他的目标有个小特点,下巴上有一颗巨大的疣。

对方见了他,有一瞬间恍惚。他挣扎着想从卡座沙发里站起来,但违禁药与酒精已经让他头脑麻木,分辨不出危险。

这让恶魔有些不满,以至于短剑刺进心脏时慢了几分。

目标彻底没了气息。在被更多安保包围之前,恶魔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没有五官的迷你人偶娃娃,钉在尸体胸前,再用短剑上的血液为它画了一颗疣。

第二天下午,阿织恢复自由。

“布偶大世界”暂时关店,所有订单业务转移到线上,并把一部分商品转移到“织织布艺店”,请冬姨暂做打理。

晚上,他跟礼心在地下室里做爱。

“看吧,就一模一样!”阿织把没做好的娃娃放在礼心旁边。

因为快感而满脸红晕的礼心,把脸扭向一边:“胡说……!”工作台上垂下一根彩带落在他脸上,他伸手抓住并徒劳地盖在眼睛上,仿佛这样就能不被阿织看到自己的表情。

阿织见状,扫开工作台上的杂物把礼心放了上去,让那一墙彩色瀑布落在他身上。

礼心随手捞了一把,有蕾丝、绸缎、棉布,各种材质各种颜色,“好漂亮……”他喃喃地说,却马上就被打断:“嗯……!”

阿织再次插入了,“是啊,心心好漂亮。”

“我是说……啊啊!”礼心被顶得连连哼叫,不由得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来固定身体。在他摸索到阿织的手臂时,已经把彩带扯下来一大片,把自己淹没在颜色里。

不知道是愉悦太猛烈,还是色彩太猛烈,礼心难以呼吸了。

阿织拂开那片瀑布,让礼心脸蛋露出来,一边欣赏他一边调整插入的节律。阿织挑选了一根丝带,将他系在礼心脖子上,打了漂亮的结。

“干什么……”礼心问。

“帮你打扮呀。”

礼心咕哝着“这种时候打扮什么”,却也没有阻止。

很快,他身上便缠满枝条、开满花。头发、四肢、胸口、腰、大腿根,甚至阴茎上,那些花朵随着他的动作而不断颤动,直到他痛快地高潮。

阿织抽插变快了,从呼吸里礼心能知道他也快了:“阿织……射在里面……”

阿织动作有一瞬停顿,然后看着他的脸漾出开心的笑容。

摇晃再次激烈起来,礼心闭上眼睛,充分感受那根生殖器在身体里的冲撞,然后将一些东西留在体内。

是精液,也是恶魔的一部分。

阿织停下来,亲吻他的膝盖。

“现在恶魔也是你的信徒了,心心——你赢了。”

赤身裸体躺在花丛中的年轻法礼者摇了摇头。

他只是,决定接纳所有。

几日之后,心教出现一位由法礼者亲自主持仪式的“拥难者”。年轻英俊的新进信徒阿织,拥有阳光般灿烂童真的笑容,和一手出色的缝纫手艺。无父无母,孤身一人,据说是因为雨滴一事与法礼者相识,且于“恶魔”手中被法礼者所救,即便对心教一无所知依然甘愿成为法礼者的侍从。短短几天便可流利背诵《苦难书》,对新增条目了然于胸,令许多以利可都自叹弗如。

阿织理所当然地住在礼心楼下,只隔了一层天花板。每天与法礼者同进同出,连饭都一起吃,这让阿尔温非常有危机感——自己会的阿织也会,自己不会的阿织也会,这令人艳羡的助理之位不就要被抢走了?

法礼者察觉到这一点,特意找他谈话,言明当下与教礼者之间的矛盾,“大祭司并没有站在我这边,如果你继续跟着我,一定也会卷进这件事里面,以后会发生什么,可没有人知道。”

阿尔温刚想说“我肯定是您这边的啊”,法礼者立刻又说:“我和教礼者之间,恐怕会有一个人系上白色绳结。”

怎么可能会到这种地步,阿尔温觉得法礼者在夸大其词。可再仔细想想,不禁又一身冷汗。

以法礼者的个性来说,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就代表他已经决定要为教礼者系上绳结,哪怕会与大祭司为敌——那位大祭司也许不会把亲生儿子怎么样,但儿子身边的人可就不好说了。

所以阿尔温,你要选择哪一边?

法礼者并没有要他当下就给出答复,宽容地给予他好好思索其中利弊的时间。

成为法礼者助理不需要特别的才能,甚至在击退恶魔事件之前堪称无关紧要也无实权,但随着礼心声望水涨船高,得到大批年轻人拥簇,连带着阿尔温也得到前所未有的尊敬。

这让阿尔温有些洋洋自得。他深知自己性格软弱亦胆小怕事,虽出身以利可家族,但从未有人进入过教会,现在的自己也许是最有可能成为家族荣耀之人。

反之,也有可能是唯一一个被迫系上绳结之人。

就像雨滴那样。

他跟法礼者一样,认为卡利福主持的教义过于严苛,雨滴虽然有错却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叛教”的地步,更遑论自缢赎罪。还有裁撤医疗所、生病无需治疗等言论,让受过现代科学教育的阿尔温匪夷所思,但他从未有过公开反对卡利福的想法,自己又不会离家出走去世俗社会做些荒唐事。

“反正我不会给人留下安这种罪名的口实”——他这样笃定。

可是啊可是,万一啊万一,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哪怕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错误,也会让“叛教”的指控如同灰尘一样轻飘飘地落在他头上?

阿织的到来以及与礼心之间的亲密,同样引起教会的注意。

“虽然他正式入教,也经过教会同意,但其身份总有些查不清的地方。身为法礼者,放在身边之人应当慎之又慎。”华阙罗一边翻看着最新的《苦难书》,一边说道。

被大祭司召见时,礼心便已料到会是这件事。

“教会不信任我和我选的人。”礼心言简意赅地回答。

华阙罗也许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且强硬,翻书的动作顿了一顿。继而又说,“不要把你同卡利福之间的矛盾激化扩大,引起教内不必要的动荡。我知道你急于为自己取得助力,却不可为此本末倒置。”

礼心望着那本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新《苦难书》,一字一字地说:“您说过,‘对教义有自己的理解,这很好’,我始终牢记教诲。并非针对卡利福,只是对教义理解与他不同。

“希望我教子民安居乐业、生死有归,我主荣光传颂天下,是我们全部信徒心之所向,至于如何做到,是我与他选择的方向不同而已。”

振振有词到近乎诡辩。

华阙罗将视线定在儿子脸上,而对方目光低垂,不知看向何处。

面对争论时怒目而视却笨口拙舌的模样仿佛还在昨天,短短时日,他是如何有这样变化的呢?

但华阙罗没有问。转而说起其他的事:“今年神渡之日将会提前,这次净心仪式完成之后,你需要专心准备踏桥舞。”

神渡之日通常在每年秋季,甘叶树枝长成到可以抽取纤维的时候。具体日期则由教会和大祭司根据主的旨意而定。

“提前?为什么?”

“一场退魔之战,两场葬礼,正值群情昂然之际,我教子民需要神明的祝福和鼓舞。”

哈?这前后之间有什么关系?礼心不得其解。

但他也没有问。

“您就这样将教礼者之间的矛盾放到大祭司面前来,会不会有些……早了?”

图加与礼心用新的号码与手机联络,交换必要信息。虽然他斟酌着遣词用句,但礼心知道,他的意思是这么做太过冒失。

什么都没有准备,比起华阙罗来说礼心依然算得上毫无根基,万一闹得太过,大祭司铁腕翻转,即使是礼心也会分分钟就从法礼者的位置上被撤下。

“教会的焦点放在我身上,他们便会忽略你和其他人。”礼心何尝不知他的担忧,“放心吧,我知道分寸。”

图加便不再多话,将几份资料发到礼心手机上。阿织带了一台便携电脑,转存完文件俩人看了半天。密密麻麻的表格、数字,专业到不在他们俩的知识储备之内,但好歹明白跟金钱有关。

“这是教会内部某些长老,通过代理人处理的某些事务。表面上只是一些小额往来,看起来无关紧要的费用,但我觉得远不止如此。”

“代理人?教会与久安世俗的中间人不是族长你吗?”

“不,”图加说道,“我只是第一步,这些代理人才是他们真正的联络人,或者说心腹。沿着这些名字摸下去才会触摸到他们的根本,可惜我实在没有更多手段与人脉了。”

于是,这份名单与表格到了青树手里,青树摘除一些信息,又转到许松实手里。

许松实举着它看了半晌:“真伤心啊,看来你还没有完全信任我。”删了个七七八八,到他手里就是几个名字和交易内容、时间,连信息源从哪儿来的都不知道。

电话里的青树笑得十分明朗:“这话才让人伤心呢帅叔叔,我可是冒着风险把最关键的给你了呢。”万一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许松实自己直接下场,很可能会导致教会和大祭司没掀动,还把礼心和阿织给卖了。

许松实倒也不是十分计较,“好吧好吧,那接下来——就展现一下我的诚意和信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