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5章 诞生(1 / 2)

经过近四十年的逐步演变,如今的北俱芦洲近三分之二都被霜雪覆盖,而剩余三分之一,则是遍布着火山和一座不大不小的内陆湖。

这原本是观陶界的内海,但在如今的小仓界中,也只能算是一座面积极大的内湖。

王易安目光扫过下方,以他的目力,能够清晰看到散落在北俱芦洲上的一座座聚居地。

炊烟袅袅,嬉笑闻声,偶有凶兽的咆哮之声响起,又很快便沉寂下去。

山陡路险,荒林连野。

整个广袤的北俱芦洲,依旧保留着野性与原始。

远不似其余三洲那般已经建立了诸多城池,乃至国邦。

不光是在霜雪之地,便是在那些火山的周围,也有稀疏的人迹。

偶然间,还能看到几道脚踏虚空,却没有半点法力波动,身着兽皮的身影匆匆掠过。

看到这些人。

他的眼中,不觉多了几分怀念。

“想回去么?”

一道温厚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王易安微微一怔,转过头,看到同样在认真看着那几个真武者的父亲,微微侧首,指着下方的土地,脸上浮起一抹笑容:

“我的意思是,去这里。”

王易安的眼睛蓦然如星光般亮起,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他微微摇头,语气充满了迟疑:

“我……或许不行……”

王魃面带笑容,并未因为王易安的回答而有所变化,淡笑着问道:

“怎么,心里觉得对不起他们?”

王易安默然地点点头,声音有些干涩:

“当年阻击韩魇子失败之后,真武者们十不存一,我愧对师兄的嘱托……更对不起那些信任我的人……”

“非是你的原因,韩魇子对真武者的损害远不及界外的食界者来得大,而食界者被放进来,虽是韩魇子的手笔,但严格来算,我也有一部份责任……”

王魃微微摇头,打断了王易安的话,目光看向远处下方的山峦、荒野,笑容敛去,只余下一抹历经沧桑之后的复杂,语气低沉:

“我曾经一直觉得‘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这几个字太过冰冷,不近人情。”

“我曾经也对那些一言而决无数人性命的高位者嗤之以鼻。”

“直到……我也成为了这个能够决定无数人生死的人。”

“人命,在我眼中变成了数字。”

王易安身躯微微一震,吃惊地看着眼前的父亲。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和父亲如此认真的讨论一件事情。

在他的眼中,父亲这些年似乎一直没有变过,可这一刻他才隐隐发现,父亲这些年似乎早已变了很多。

“有时候我会在想,这究竟是不是所谓的‘屠龙之人,终成恶龙’。”

王魃目光微微放空,似是失神一般呓语:

“有时候,我又深深为自己面对那些死去的生灵时的漠然而自觉不对,我觉得我本不该如此。”

“可真的面对这些数字的时候,我还是会漠然地做出我认为的,最优的选择。”

“那什么又是最优的选择?”

他忽地转过头,看向王易安。

像是询问王易安,又像是在叩问自己:

“我所觉得的最优选择,便一定是正确的吗?”

王易安一时有些语迟,但思索之后,还是摇摇头:

“不,没有谁会一直正确……而且师兄也曾说过,强大,会扭曲本该有的良知,这种扭曲和变化,不是卵生、湿生、胎生,而是化生。”

“化生……”

王魃微怔,随后轻轻点头,眼中掠过一抹深深的欣赏和赞叹:

“你三师兄真是一针见血,他说的没错,人心变化,便是如此。”

负手遥望远方天穹,他轻吐了一口浊气,感叹道:

“无论是帝王将相,真仙神魔,或是寻常生灵,卑微时艰难辗转,委曲求全,一朝得势,短时尚可,时间稍久,便会生出分别心,能得初心不变者,万中无一。”

“我所思之,人皆是这天地的产物,财也好,修为也罢,权力也是如此,久处其中,便如入鲍鱼之肆,久不闻其臭,是以皆不免被其异化。”

“而能坚守初心,不为外物所动者,哪怕撞个头破血流,也绝不改易者,皆可谓之至人也。”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他幽幽一叹:

“可惜,我却只是个俗人。”

王易安默然听着父亲的呓语,在听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之时,却心头一颤。

言语虽朴素,却让他有种心潮澎湃之感。

他仿佛感觉到这句话在指引着他。

“照你三师兄的说法,我终究是会异化,说不得真的变成一个视人命如草芥,只为达成最终目标那样冷酷之人,这于小仓界或许是好事,只是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却又何其残忍……六斤,”

王魃看向王易安,口中却唤着他的乳名,眼中带着一丝认真:

“你愿意替这些真武者们,挣得一个未来么?”

王易安心头微怔。

他本就已经猜到了父亲的一些想法,可当这句话终于从父亲的口中说出时,他的心中却还是泛起了一丝迟疑。

“至人无己……至人无己……”

这四个大字盘旋在他的脑海中,仿佛纷乱的言语在耳畔回荡、交错……最终声音渐渐息落。

他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看向自己的父亲:

“爹,我明白了。”

王魃看着王易安,看着自己的独子,眼中闪过了一抹深深的疼惜。

抬手,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两下,为他理了理有些杂乱的白发。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爹等你回来。”

说着,他轻轻递出了一枚玉简,放在了王易安的手心。

“这是我搜集汇总的一些不需要法力也能使用的咒术,兴许能用得着。”

王易安接过这枚玉简,脸上这一刻却终于露出了一抹发自心底的笑容和期待:

“放心吧,爹。”

说罢,他化作了一抹血红剑光,飞落在了下方的北俱芦洲之中。

看着王易安离去的流光,王魃心中却只有一抹复杂。

王易安的寿元,不多了。

以修士融合真武之道,是借助了阴果的效果,然而阴果最伤寿元,何况真武者的寿元本也比不上修士。

王易安走出了自己的路,可是这条路,却是一条极短的路。

前方能不能走得更远,他也不知道。

可他更不敢在王易安的身上,尝试将寿元注入。

这是一个非生即死的办法,哪怕是如今已经掌握了小仓界部分规则的他,也仍旧无法必然成功。

只看接受寿元的人自己。

这已经不是小仓界的规则,而是更高的第三界海规则。

所以他才让王易安入界,回归真武者群体,希望他能磨砺肉身与元神,均衡一致,才有望突破。

他当然有很多其他应对的办法,比如将王易安的元神植入灵兽体内,便如韩魇子他们一样……可是想到甲十五,这样的心思又一下子淡了。

夺舍之后的王易安,真的还会是王易安么?

与其变得人不人,兽不兽,他宁可放弃这条路。

这便是为人父者的内心,难熬与挣扎,实在无以言表。

“希望能成吧。”

……

北俱芦洲,南部靠近火山的一处聚落。

不大的村子里,都用着粗壮无比的大树树干建造着木屋。

木屋之外,则是悬挂着一头头凶兽冻干的尸体和皮毛。

雄壮魁梧的男人们随意地坐在被压秃了的雪地矮草上,用凶兽皮缝制的酒囊大口喝着品质粗劣的酒水,啃食着凶兽肉,一边畅快交谈着。

篝火升腾。

而旁边孔武有力的女人在刮着凶兽皮毛上的碎肉,用石针勾着手搓出来的麻绳从凶兽边角上穿过……

孩童嬉闹玩耍,顶着凶兽的白色头骨,玩着扮演的游戏。

一头白发,一身墨衫,身形颀长的王易安无声地立在村落外,静静地看着,眼中闪过了一抹沉重。

昔日的武国何其壮大,疆域横跨四大洲,虽无修士,可文明鼎盛,物产富足,生活其中的真武者、凡人,几乎个个红光满面,仪礼讲究。

任谁见了,都要说一声文明之邦。

然而如今却俨然已经是原始部落,甚至和昔日的涂毗洲野人们,也不分轩轾了。

这让王易安这个曾经的武国领袖,一时间实在是难以接受。

文明,未必一定都是好事,但没有文明,却更是弊大于利。

他没有走进这处村落,而是默默继续行走,前往下一处村落。

北俱芦洲很大,比起昔日的九洲任何一洲都要大得多。

但北俱芦洲又很小,小到整个洲内的真武者们,生存状态都几乎一模一样。

区别只在于有的村落因为有高阶真武者,所以面对凶兽时,可以将凶兽当做食物。

而更多的村落,却因为没有高阶真武者的缘故,只能在凶兽面前艰难生存。

后者,占据了八九成。

狩猎凶兽,死亡与酒……这些几乎占据了北俱芦洲上绝大部分真武者们的生活和日常。

曾经的文明,诸多凡人和真武者们合力总结出来的技艺,如今都似乎已经湮灭在了上一次的大劫之中。

只留下了文明世界的满目疮痍。

和现实世界中纯粹以武力为尊的荒凉原始。

“真武者的未来……在哪?”

王易安默默地思索着。

他知道,这未来不止是要带着真武者们活得更好,更重要的是,如何对小仓界有用,如何摒弃掉与修士的隔阂,甚至更进一步,如何获得与修士一般的地位……

一个群体能够存在和延续,终究是因为其本身便对周围的环境有价值。

若没有价值,则必然会被淘汰。

哪怕这个价值仅仅是用以观赏,也好过全然无用。

而真武者的价值,又是什么?

几乎是一瞬间,王易安便想到了真武者们从诞生伊始,便天然具备的优势。

资源需求少,战力成型快,尽管同阶之中战力极低,但胜在数量上可以很快完成飞跃般的突破……

有这些优势在,只要能够大量形成五阶、六阶真武者,小仓界便必然会需要他们!

王易安心中却猛然一震。

不知不觉间,他的想法,也和父亲变得一样,纯粹从数字上去看待一个个生灵……

“这就是视角上的不同带来的人心变化。”

王易安默默感受着心境上的不同。

这一刻,他竟莫名有些理解父亲之前所说的那些话。

地位的提升,当一个人真的具备了一言可决无数人的生死,且时间变久之后,便会不可避免地走向异化。

“所以……”

他再度看向前方的一座村落。

草药的味道伴随着悲伤的情绪,一起弥漫在村落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