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传来姜裕的声音,大抵是下学回来了。
侍女们打起帘子,姜裕走了进来。
乔翎见他身上穿的并非弘文馆学生的服制,却是作黄衣吏装扮,不由一怔,心下纳闷。
姜裕见状,便同她解释“嫂嫂有所不知,高皇帝说过,弘文馆作为本朝第一学府,里边出来的学生将来会到五湖四海去,不能做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呆子,该当在合适的时候出去历练一二。这也是本朝的旧制了。”
他自然而然的脱掉了外袍,顺手接过了侍女递上的衣裳,自己穿戴整齐“我同几个同窗被分到了京兆尹的刑房,可以旁观京兆府办案,学学相关文书的具体格式和实际上的案例裁决。有心的话,也可以往大理寺和刑部去走动一二,查一查那些未破的悬案旧案,也在份例之中。”
乔翎明白过来“原来是这样”
又有些羡慕“帝都就是不一样,好的学府也格外好,还在读书呢,就有机会跑这么多衙门了”
姜裕看她一看,笑了“这怎么可能呢。”
相较于野蛮生长的乔翎,他是个纯粹的高门贵公子,虽然年少,但言语起来,已经非常老道了。
又因为先前大婚之日的同仇敌忾,并没有拿乔翎当外人,是以此时听嫂嫂说了句好玩又可爱的傻话,实在觉得有意思,便如实点破“京兆尹是我的姨丈啊,我去那天,姨丈纵然事忙,但还是专程过去说了几句话的。”
是偏袒的话吗
却也不是。
太叔洪告诉底下负责带他们几个少年的官员“不要因为他是我的外甥,就有所顾忌,若是有做的不周到的,只管责骂。”
还告诫姜裕“不要打着我的旗号乱来,惹出事来,我可不管什么亲戚不亲戚”
说完就板着脸走了。
别人就算是看见,听见,又能说什么呢
而底下人听了这一席话,难道还真敢把姜裕当成普通学生来对待
姜裕的母亲是大长公主之女,兄长又体弱多病,他大概率会袭爵国公,满朝勋贵,东拉西扯一下都能跟他扯上关系,是以他想去刑部观摩就可以去刑部观摩,想到大理寺去查旧卷宗,也多得是人愿意为他大开绿灯,可像他这样出身的少年,国子监里有几个
乔翎听明白了,忍不住问“那你们弘文馆里,会不会有那种出身相对一般,所以只能去不太好的地方历练的学生啊”
姜裕说“当然有啊。”
他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的数给乔翎听“大多数人都不太想去礼部和太常,跟职位和职权没有关系,而是这两个衙门要当的差使都太繁琐太无趣了,又很容易出错,不排除有偏好这些东西的人,但毕竟是少数。”
“户部倒是个好地方,但是山海一般的账目压下来,家里边没有出过户部官的人,亦或者对数字和朝廷策令不够灵敏的人,都是很难适应的,面对着强过自己数倍的老辣的户部官员,很容易怀疑自我,自暴自弃,最终的评级也不会高”
“还有十六卫这种纯粹要靠武力和韬略获得敬重的地方,如果秉性稍弱一些,很容易被欺负的”
最后姜裕耸了耸肩“毕竟我们都还年轻,用书本上学到的东西去跟实践中重复了无数遍的老手硬碰硬,当然会头破血流。”
总会有大家都不想去的地方,但那些地方,也总得有人去不是
乔翎意会到了这其中隐藏的残酷,心绪复杂的“啊”了一声。
那边姜裕已经结束了话茬,郑重其事的向她行礼道“还没有谢过当日嫂嫂的回护之恩呢”
梁氏夫人坐在一边喝茶,神色平和的看着这一幕。
乔翎倒是没有拦着,坦然的受了,心说,傻小子,那可是我第二回救你了
姜裕却是笑眯眯说起另一事来了“我的几位同窗见到了嫂嫂的英姿,都很崇拜、想结交您呢,改天您要是有空,我可以请他们到家里来见一见您吗”
乔翎茫然道“啊我的英姿”
梁氏夫人也茫然道“英姿什么英姿”
姜裕理所应当的比了个砸瓜的动作,脸上终于出现了少年才有的激动和雀跃“多有气魄啊我当时呆住了,没仔细数,但他们数了那晚在厅中,嫂嫂一共砸了二十三个瓜,人送外号爆瓜狂战士”
梁氏夫人一口茶喷了出去,继而剧烈的咳嗽起来
乔翎“”
乔翎“”
乔翎愤慨不已“什么爆瓜狂战士,这也太难听了吧”
姜裕轻蔑一笑,告诉她“经过此事之后,六学当中还有学生私下里搞砸瓜比赛呢,真是东施效颦,他们怎么跟嫂嫂你比”
乔翎继续愤慨不已“喂不要莫名其妙的就开始比啊”
梁氏夫人接连咳嗽好几声,终于强力转换了话题“走吧,这个时辰,估摸着老太君也该回来了。”
乔翎心绪复杂“嗳,好。”
三个人一块儿出了院子,侍从们跟在后边,拐过长廊的时候,梁氏夫人忽然想起一事来,微微侧过脸去告诉她“先前你成婚那日,中山侯府送了十分厚重的贺礼来,大抵是宫内那场龃龉的后续。婚后第二日世子夫人便递了拜帖,说明日要来府上拜访你。”
乔翎“噢”了一声,又有些心有余悸幸亏只是去吓唬吓唬淮安侯夫人
中山侯府在婚宴结束之后,就赶紧投了拜帖,时间也约在了她出狱的第二日,对主家表示了十分的尊重,要是到这儿之后发现新妇又坐牢去了那可真是不太美妙
乔翎心下有些庆幸,这时候就听姜裕在后边轻哼一声“又是替庾显收拾烂摊子吧中山侯早就该管管他了”
乔翎微觉惊奇“你好像挺讨厌他”
“我们同在弘文馆啊,只是他比我大几届罢了。”
姜裕说“他这个人品性不好,我不爱跟他来往。中山侯世子与大驸马都是温良之人,偏这个弟弟不成器,一从好笋最后出了根歹竹。”
乔翎皱起一点眉头来,问“他干什么了”
“他欺负同窗,尤其是那些没有背景的同窗。”
姜裕神情厌烦,说“陈续虽然不是东西,受了鲁王之托来欺负谷雨,但起码不算是欺软怕硬,但庾显比他还要烂。因为自己学业不精,所以经常戏弄那些出身不好、但是成绩异常优异的同窗。”
乔翎眉头皱得更紧“学府的老师们不管吗”
“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
姜裕大抵是思及前事,脸上浮现出一点嘲弄之色来“太太们其实是很欣赏那个被他欺凌的学生的,也曾经几番制止,但是庾显做事,怎么说呢,他不做那种打断人一条胳膊、伤人一条腿的大恶,只是小小的捉弄人,故意藏起人家的东西来,用自己的富贵来羞辱人,手段很细碎,也很折磨人”
他这么说的,冷不丁听乔翎森森的问了句“他现在每天都去上学吗平时都是走哪条路的”
姜裕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梁氏夫人就先瞪了她一眼“你给我安分一点,刚从监狱里出来呢”
乔翎瞥了她一眼,含糊不清的嘟囔了句,又给姜裕递了个眼神“晚点我们私聊”
姜裕起初一怔,继而精神一振“好的”
梁氏夫人于是又本着儿媳妇跟儿子平等的原则瞪了姜裕一眼“你也给我安分一点,别给我搞进监狱去了”
姜裕笑吟吟道“怎么会呢庾显据说被中山侯府行了家法,已经有些日子没去弘文馆了。”
“是吗,”梁氏夫人倒是才知道这事儿,思忖几瞬,颔首道“亡羊补牢吧,总算没有酿出什么大祸事来。”
又告诫乔翎“庾显不是东西是庾显的事,再远一点是他爹娘没有教好,碍不着他嫂嫂什么,世子夫人同我们家还有亲戚,脸面上得过得去,知道吗”
乔翎面露茫然“啊这也是我们的亲戚”
梁氏夫人懒得细说,递了个眼神给姜裕。
姜裕便任劳任怨的告诉乔翎“二姑母嫁去了广德侯府毛家,嫂嫂该知道吧”
乔翎声音清脆的回答“我知道”
广德侯夫人姜氏跟小姜氏这姐妹俩,是多么惨烈的对比啊,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姜裕于是便说“其实毛姑丈并不是老广德侯的嫡长子,而是嫡次子,他是因为嫡亲的兄长亡故,才得以袭爵的。中山侯府的那位世子夫人,正是毛姑丈嫡亲的侄女。”
乔翎不由得“哎”了一声“能留下一个女儿,说明毛姑丈哥哥离世的时候年纪不会太小吧”
姜裕一点就透,明白了她的疑惑“是的,那时候老侯爷还在,那位是世子,因病亡故,其女又是嫡出,按理说也是可以袭爵的,只是老侯爷最终还是选择将爵位给了次子,而不是长孙女。”
他没等乔翎问,便告知她答案“倒不一定就是老侯爷偏爱儿子,不喜孙女,而是因为这个孙女的生母姓陈正是鲁王之母、宫里贵妃的亲堂姐。”
乔翎了然道“看起来,广德侯府很谨慎呢。”
如若叫孙女袭爵,其母又与贵妃和鲁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很容易就会陷到夺嫡之战当中去,倒不如索性将爵位给次子,图个清净。
再一想还真是,毛姑丈娶越国公府的女儿,或许也是看中了府上关系简单这一点。
天香楼。
越国公府的女婿广德侯正与人推杯换盏。
酒过三巡,两人都有些醉了,半伏在桌子上,大着舌头说些醉话。
广德侯就听对方在自己耳边说“姐夫,真不是我要搬弄是非,而是那天他们姜家人自己说的我怎么听说,当初越国公府要许给你的其实是妹妹,最后结亲的时候,却换成了,换成了姐姐啊”
广德侯迷迷糊糊道“什么,竟有此事”
对方说“枉越国公府也是高门显贵,家里边的女儿居然做出,做出这种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