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尽欢(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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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府宴上,隐有暗忧,杀机四伏。

正厅是男人们不见血的战场,歌舞丝竹绕梁未歇,推杯换盏间,众人心思各异。然而仅隔了道帷幔后的偏厅内,诸将家眷们却其乐融融。

“许姐姐的酒量一向是最好的,今日怎么滴酒不沾?”

齐文正之妻谢婉清坐于绿玉身侧,望着她略有些苍白的面色,关切道:“近来天寒,姐姐可要保重身子。恰好我那儿新置了件黑灰貂鼠皮的风领,待晚些时候,我使人给姐姐送来罢。”

绿玉晓得她夫君惯爱野猎,家中皮草数不胜数,不过到底是人家的物件,怎好白要?

“多谢妹妹好意,我也置办了不少冬衣,风领倒不缺。”绿玉笑笑,旋即勉强撇开愁绪,歉然道:“也不知怎的,许是午膳多食了几口,总觉得腹中不大克化……若再饮酒,怕是要出丑了,不如我来替诸位夫人斟酒罢。”

其实绿玉不过随口寻了个托词而已,她心中记挂的尽是师杭一行人的安危。哪知一旁的吴宏夫人听后,很快想到了别处,当即挑眉讶然道:“哟,许夫人,这话听着切莫掉以轻心。你可寻大夫来瞧过了?”

绿玉一时并没明白她话中所指,反倒是谢婉清反应更快些,闻言下意识低头望了望她腹间。

吴宏夫人见绿玉尚且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不由以帕掩唇笑道:“这都成婚多久的人了,唉,竟还糊涂得跟孩子似的。明儿千万要寻个大夫来诊个脉方能安心,若当真有喜了,仔细些才好,否则可是伤身子的大事。”

这下绿玉终于听明白了,她猛地忆起吴宏夫人从前似是不慎小产过,于是赶忙羞红着脸回道:“姐姐说得有理,我记下了。”

她还能怎么说呢?只好将错就错圆下去了。

吴宏夫人见她听劝,便放心点了点头,暂且将此事揭过。其余人因着这话,也都不敢再嚷嚷拉绿玉喝酒,就连冷菜都不让她多碰,忙招呼下人将滋补的参汤移到她面前。

谢婉清见状,不免叹了口气,略有些怅然道:“此事果真是看命数,我日日盼着,却也不成。”

“你与齐将军都还年轻呢,切莫着急。”吴宏夫人宽慰她道:“婚事也好,儿女也好,急是急不来的。人生在世,珍惜当下才最要紧。”

她絮絮扯着闲话,不知不觉却越扯越远:“你且瞧孟元帅,他较齐将军还大些,亲事至今不还没个影儿?整日里又从不见他着急,事事皆游刃有余,要我说,正是这样的人心里才有谱呢!说不准哪一日便不声不响地办齐了,早些晚些罢了,不妨事的。”

听她提及孟开平,谢婉清的面色微微一变,不大自然地扯了扯唇。

吴宏夫人并非是自应天而来的旧人,她丈夫是从九江那片归顺来的,跟着孟开平的时日尚短。理所当然的,她对孟开平一些旧闻毫不知情,更不清楚谢婉清曾差点儿与他凑成一对。

谢婉清体谅她,干脆默然领了她的好意,装作若无其事。然而对于绿玉来说,这简直是她赴过最难熬的宴席,令她如坐针毡。

吴宏夫人的话像是开了个口子,将众人的话题全都引到了孟开平身上。因主位那人尚且未至,席间便不断有人讲述孟开平的种种事迹,溢美之词不胜言表。

大家都笃定此人年少有为、前途无量,甚至有些心思活络的女眷还想顺着吴宏夫人这条线,大着胆子将自家姑娘引荐过去。霎时间,原本其乐融融的场面一下变了味。这位正当年的未婚元帅很快成了诸位夫人眼中的香饽饽。

绿玉扶额暗想,真是不知者无畏啊,谁能晓得这孟开平人面兽心,私底下净干些强抢民女的缺德事呢?

要论孟开平为何久未成家,绿玉是一万个不情愿往师杭身上想的。在她眼中,师杭就是全天下定好的姑娘家,是最尊贵文雅的千金小姐,纵然不去做那劳什子皇妃,至少也该配个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世家郎君。孟开平便是再英武过人,也抵消不了他出身卑劣、门第低微的事实。

常言道,背后不可说人短。眼看着正厅已酒过叁巡,客皆微醺,就在此时,外间突然穿来一阵通传——

元帅到了。

终于来了个能镇得住场面的,齐文正与符光等人闻声立时便松了口气。

这位大爷跟甩手掌柜似的,也不知去哪儿闲逛了,徒留他们在此费力应付许久。偏生抚州这群不怀好意的降将一个赛一个地能喝,觥筹交错间,齐文正几乎快要被硬生生灌倒了。

“廷徽!”

人还没迈过门槛,齐文正就匆匆迎了上去,拉着他向里走:“你可算来了!等你许久,怎么带兵出府也不知会我……”

说着说着,齐文正却突然哑了声。

这厢,只见孟开平一袭玄黑披风大步而来。他穿得肃杀,眼角眉梢却皆是藏不住的喜色,不知碰到了怎样喜上眉梢的大好事。见了他,满厅的人一瞬便止住了交谈,搁下酒杯尽数起身。而在乌压压的男人堆里,那一抹亮色便显得尤为醒目。

天水蓝的云锦斗篷上绣着熠熠生辉的银丝竹纹,身量纤长,步步生莲,显然是位娇客无疑。

不是说这棵铁树受了情伤,看破红尘了吗?齐文正惊奇地看了好几眼,因风帽所遮,他看不清女子的面容,但他看得清两人相牵的手。而且不光他看见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见了。

“……真乃奇事也。”齐文正顿了许久,才啧啧感叹道:“廷徽,难得见你如此,不知这位姑娘是?”

是谁?

呵,他刚收获的俘虏呗。

师杭本想出言冷嘲两句,却被男人捏了几下手警告,那力道,分明是不准她此刻答话。

人在屋檐下,思及下落不明的张缨,师杭最终还是咬牙忍了。

“思危兄,这称呼倒唤错了。”孟开平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回道:“你怕是没见过,这位,是我未过门的夫人。”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就连师杭自己也惊住了。可孟开平却很从容。

他像是演练了千百遍似的,大大方方替她揭了风帽,请她认一认诸位同僚——

“筠娘,这位是我的义兄。”

孟开平右手倾向齐文正,向她郑重道:“江西一路多亏有他相伴,否则我可就无命在此了。你我理应先敬他一杯。”

说着,在旁侍候的婢女十分有眼色地呈了酒来。孟开平一手接过,一手递给师杭,而后一饮而尽。

师杭自小出入豪宅,赴过宫宴,可还从没有哪一次教她如此无措过。孟开平的动作太果断了,没给她留半点思虑的余地,于是她只好端着那杯酒立在原地犹疑。一时间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齐文正同样没想到孟开平来宴上,第一杯酒会敬给他。论关系,他们有情分,但也互有争斗。孟开平本不必如此相让的,但他既然让了,齐文正便不能不承这个情。

“廷徽。”齐文正也端起了酒,客客气气道:“江西大胜,功在全军,何须见外。”

一句说完,他又转向师杭,有礼至极道:“弟妹,在下姓齐名文正,虚长廷徽几岁,便厚着脸受他一句兄长之称,实则却是担不起的。往后你便是自家妹子了,恰好我夫人随在军中,你与她可要常来常往。”

说罢,他抱拳示意,旋即也仰头一饮而尽。

师杭被那一句“弟妹”唤得直冒冷汗,这都什么跟什么啊……然而眼下不幸被架在这儿,临阵脱逃怕是不成了。

也怪始作俑者孟开平太了解她的个性了。师杭这个人,一贯是遇强则强,吃软不吃硬的。你若是对她疾言厉色,她定然会以牙还牙;可若是对她客气有礼,她便无论如何都干不出下人面子的事。

孟开平将她推到了众目睽睽之下,于是她只得默然捏着酒杯,将杯中辛辣的温酒尽数咽下。

师杭以为这就是结束了,可是远没有,孟开平仍旧牢牢牵着她,一一走到同僚与降将面前。凡是厅内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教她认了个遍。

在走到抚州降将面前时,师杭能看到他们眼中明晃晃的不满与野心,还有对她的打量与探究,可是,那又如何呢?有孟开平挡在她面前,风刀霜剑皆不堪一击。

他们再厌恶再仇恨,作为败军之将,此时此刻也只能老老实实向她行礼问安,恭声唤她一句“元帅夫人”。

毕竟义军的规矩是不一样的,造反打天下,往往是一家子男女老少齐上阵。倘若师杭嫁给福晟,她所能使唤的便仅有内帏仆役并府中护卫,可在红巾军中,一位夫人足顶上一位大将军,堪称元帅的左膀右臂。大多情况下,她们都是有调兵遣将的资格的。

也就是说,只要孟开平不死,只要他首肯,此地十数万兵马都可以听从师杭的命令。

到了这时候,师杭总算感受到了何谓权势的魅力。她总算品尝到了一丝,这天下男人早已尝惯的滋味。

作为女子,其实根本不应该将心思全然放在容貌与出身上。例如,方才在场的所有男人都看到了师杭的美貌,可是他们不会用看台前宝瓶、匣中珠钗似的眼光去评判她,更不会想到她是否闺仪上佳、贤惠端庄,适合做个妻子否。他们在乎的,只有她在孟开平心中占几分,支配得了多少话语权。

什么总管小姐、世家夫人,在刀枪剑戟面前全如纸糊的一般。麾下没兵马,再多的理想都是空谈。

孟开平最开始待她的轻蔑态度原来是有理可寻的。她和她的爹娘,乃至于整个师家与杭家,妄谈救国济民数十年,究竟谈出了何等结果呢?儒生发心本是向善的,但在恶的世界里,在这个人人无家可归、无粮果腹的世界里,没有力量的善心实在太过飘渺也太不可信了。

他们高居世代积累的财富之上,捧着书、习着曲,只顾仰头祈求皇帝的悲悯,却罔顾脚下泥泞中挣扎的劳苦隶民。久而久之,儒生最终演变成了虚伪麻木与何不食肉糜的代名词。

似一阵狂风卷过,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师杭骤然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所坚持的。竟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她一直活在早就荡然无存的虚假安宁中,逃避着乱世的侵扰,可孟开平呢?他根本没有逃避过,他一直在直面所有残酷。正因为从没拥有过安宁生活,所以他出生至今所看到的,才是真实的天下。

任何教化与秩序,都该在终结乱世后才有机会重建。

唯有掌中利刃血,方能守得清平月。

当下,孟开平浑然不知师杭心中涌现了怎样的感悟,他只顾着喝酒寒暄,以及帮她化解各方袭来的质疑。

除了最开始那第一杯酒,后面几十杯,孟开平尽数替她挡了下来,毫无怨言。师杭先头还觉得他是在逞强,可等他喝了一大圈后依旧面不改色、脚步沉稳时,师杭只得叹服。

“元帅当真好酒量。”

胡庭瑞最先起身,心服口服道:“吾等甘拜下风,往后愿为孟元帅效劳,肝脑涂地。”

酒量还是次要,第一等的是气量。孟开平对待众人的大度气量,教那群摇摆不定的人都见识到了红巾军的气概。

胡庭瑞默默想,从前跟着陈友谅,他手下将领哪个不是趾高气昂、不可一世?打了胜仗,鲜有人贺;打了败仗,却都恨不得在你头上多踩一脚。军中斗得比外头还乱,据城后,各人不是洗劫钱财便是欺男霸女,何曾有过这般以酒会友似的规矩体面?

台上的主位还空悬着,但每个人心里都排好了应有的位置。孟开平眼见自己目的已然达到,便轻笑着应道:“今夜过后,是友非敌。只要诸位不辜负我,不辜负齐丞相,不辜负这军中的袍泽弟兄们,咱们便也不会辜负诸位。”

“待天下大定,必与诸位同享富贵。”

不出意料,他的话赢得了多数人的喝彩,然而,总有那么几个不甘心的刺头,并不觉得他的话会成真。他们贪图的只有当下能实在夺到手的利益。

“孟元帅。”祝宗与康泰等人起身,问起抚州守将邓克明的下落:“您既擒了邓将军,给些教训也罢,还是将他放回抚州镇守才好。我们长久跟着邓将军,若没了他,自是军心涣散打不得仗的。”

孟开平觑见他们,冷冷挑眉道:“打不得仗?”

说着,他负手走到祝总与康泰面前,语气反而和缓下来:“我听不大明白。难道二位将军的意思,是要随着邓将军同生共死?”

祝宗看不透孟开平,但他听说齐元兴早下了不准杀降的命令,便继续趾高气昂回道:“邓将军早有意来投,不过是为小人构陷,诈降实乃误传。孟元帅,您若是伤了邓将军,可是寒了大家伙的心啊。”

“就是!”

话音刚落,立时便有人连声道是,附和声此起彼伏,将方才的祥和局面搅乱。齐文正与吴宏等人见状,正欲上前理论,却被孟开平一个手势拦下。

孟开平好整以暇地望向身侧的师杭,揽过她的肩,温温和和问道:“以夫人之聪慧,可否解了祝将军之困惑?”

祝宗闻言当即大怒,他以为孟开平是故意羞辱他,随便拿个女人当挡箭牌敷衍了事。可面前的女人却并没有怯场。她虽然稍显意外,但很快便沉静下来,不徐不疾开口道:“祝将军,你莫非是不胜酒力,喝酒喝糊涂了。”

她个子不如一众男人魁梧高大,可气质之平和淑雅乃祝宗生平仅见,偏生那张嫣然红唇中吐出的话比刀子还利,毫不客气——

“尔等是乞和,而我军是受降。古往今来,岂有乞和者恣意妄为、而受降者处处掣肘之理?不杀,乃仁义治军;杀之,也不过是以儆效尤。尔等若军心涣散打不得仗,不如毕功于此一役,死战到底。我军也大可不必受降,奉陪到底便是。”

师杭一字一句继续道:“况且,祝将军可莫要忘了,红巾军中早有杀降先例。”

“传言赵志春赵元帅曾坑杀数万降将,如今,他不是还好端端活着呢?”

……

当夜,直到宴散,孟开平还咧着嘴,俨然一副乐得没边的模样。

“除了叱骂我,还真没见你教训过旁人。‘我军’两个字说得极妙,本帅听了颇为入耳。”

男人细细咀嚼她方才的话,愈发觉得回味无穷,稀罕得不得了。这位神采飞扬、语惊四座的女子,不愧是他倾心爱慕的佳人。

唯有她,才堪配他。

而师杭见他为此得意洋洋、与有荣焉,只觉得莫名其妙。

孟开平不是不守诺的,师杭记挂友人安危,他便大方领她去看。幸而张缨与燕宝一切都好,毫发未伤,又受好酒好菜招待着,这下师杭总算彻底松了口气。

师杭本想让孟开平将她们放走,可惜没这个机会。她在亲眼见过两人无事后,便被孟开平强拉着,一路小跑出了府,回到了他在饶州城内的宅邸。

孟开平这人也是奇怪,放着舒服敞亮的符家府邸不住,偏要在城中僻静地另置一处住所。师杭环顾周遭半晌,硬是没看出这小院有什么妙处引得他另眼相看,直到孟开平拉她进了卧房,她才恍然大悟。

这屋子,居然完完全全是按照她闺房布置的。

恍然过后便是长久的失神。师杭立在窗边向外望去,秋千架子、抄手游廊、假山莲池……就连整个小院的方位都同露华阁一模一样,只不过略小些罢了。

院中两棵茶树光秃秃的,因着未在花季,她竟也没认出来。

“筠娘啊筠娘。”孟开平无奈叹道:“为何我花的心思,你总是后知后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