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夜半癫痫(1 / 1)

太平清事 李千重 13170 字 5个月前

夜半癫痫

练彩师将两家人送过去,在那里忙了一阵,帮忙安顿下来,时间已是中午,乌映璇许崖兰便留饭:“忙了一个早上,该吃饭了。”

练彩师哪能在这里吃饭,笑着说:“你们这里正乱着,还得好一阵才能料理清楚,我若是留在这里,你们忙着招呼我,更加杂乱,不如等全都安排妥当,我再来。”

乌映璇晓得她说的也是实情,自家现在这个样子,确实没办法安心待客,于是便笑道:“等这边弄清爽,你一定要来。”

“那是肯定的。”

练彩师告辞之后,便回去自己家中,到了家里,赶快进入空间,匆匆点起了火来煮饭,半个月之中只是偶然进入一两回,蜻蜓点水,拿了东西就走,所以这时候灰堆已经彻底冷了,练彩师尝试着吹了两下,半点火星也不见,已经不能“死灰复燃”,便只好拿了打火石重新点火。

练彩师很快炊熟米饭,配着酱菜就是一餐饭,然后出去挖了红薯,又从外面拿了一只鸡蛋,埋进灰堆里,之后便倒下来睡了,真的是有些累,昨天晚上忙着帮手收拾物品,今天上午又是搬家,到这时候身体疲乏,更何况晚上还要值班,所以练彩师很需要睡眠。

她躺在那里,一心想着快一点入睡,毕竟到晚上也没有几个钟头了,然而越想睡越睡不着,练彩师知道自己堕入了一个古老的圈套,她深吸一口气,把所有思虑全抛开,调整呼吸节奏,头脑中出现画面,开始冥想放松,设想自己是在夕阳西下的花田之中,周围满是紫色的薰衣草,天边是辉煌的晚霞,然后暮色逐渐深沉,终于堕入了黑暗,到了这时,练彩师欣欣然发现,睡意渐渐涌来了。

她就这么一直睡到傍晚,柜子里的自鸣钟打了五点,这才醒来,看到外面阳光有些迷蒙,不过并没有那样如同锦缎一般的灿烂晚霞,练彩师又躺了一会儿,让自己清醒清醒,然后便爬起身来,从灰堆里扒出晚饭,吃了饭之后赶快去往医院。

就在这个时候,苏州的一幢住宅之中,一群太平军纷纷扰扰,正在煮制晚饭,不知从哪里捉了一头猪来,剥了皮,把肉剔成一块一块,大块的骨头也斩断,抛进汤锅里,和鸡鸭一同煮成一大锅,看得旁边一个读书人模样的青年男子直皱眉,虽然“鱼羊”合在一起是个“鲜”,然而这猪鸡鸭杂烩着煮,便不知是个什么味道了,这些长毛,找到什么吃什么,放到一起便是一锅乱炖,根本不讲什么搭配调和的。

烛光之中,梁兆和又取出夹在书中的一张纸,淡黄色的笺纸,上面是娟秀的字,梁兆和从上到下,将那封信又读了一遍:“崖兰吾妹,见字如面。姊一家已去上海,于沪上诚四顾茫茫,然念及阿彩在彼,心中稍安,前信已述及,阿彩于华人医院任护士,崖兰若同到彼处,一时无着,可先往阿彩处落脚,暂缓一时,阿彩心热,定会倾力相帮……临别匆匆,不胜惶然,姊映璇。”

前几天,自己随着忠王大队人马进了苏州,本队的长毛开了这一家的锁进来打馆,卒长善人一眼便看到厅中桌面上有一封书信,便招呼自己过来:“梁先生,你来看看,是不是清妖留的文书?他们彼此通的什么消息?”

得说这位卒长,皖省人,本来在乡务农,前年李秀成打安徽,给长毛裹挟着加入了太平军,因为他胆气壮,敢打仗,已经作到了卒长的位置,为人颇为机警,看什么都怀疑是敌情。

梁兆和过来,开了信封,取出里面的纸张,便念了一遍,最后转头对卒长说:“善人,乃是一封留别的信,这一家的主人离开了苏州,想到妹妹也许会来,便给妹妹留了一封信,约她在上海会面。”

那胡子拉碴的卒长乐道:“还真挺有情的,人都走了,还惦着,那里面的什么阿彩是怎么回事?”

梁兆和道:“应该是在上海医馆中做事的,大约是主人家的亲人朋友,到了那里便可以投奔他。”

卒长点点头:“医馆啊,着实是好,倘若那阿彩在这里,一定要让他入伙,咱们兄弟打仗难免刀伤枪伤,有个郎中在队中,让人安心些,杀妖更加能够放胆。”

梁兆和没有说什么,见卒长并没有留意,便将那张笺纸揣在了怀里。

此时那锅里的猪鸡已经煮好了,赞美过上帝之后,每个人盛了一大碗,各自坐在那里吃饭,卒长是个精明的人,一边吃,一边眼睛扫向四面,忽然间盯住一个新来的人,喝道:“喂,那个人,还不快吃饭?你不吃,想要变妖么?”

那个人愁眉苦脸,望着碗里的肉,就好像看着毒药,给卒长这么一吆喝,不敢不听从,只得勉强张开口来吃了。

见他终于吃饭,卒长这才高兴了,乐道:“就是这样才对,整天愁眉苦脸做什么?倒是很该学学梁先生,有饭就吃,有汤就喝,倘若有肉,那是更好的了,梁先生一个读书人,都不像你们恁哼哼唧唧的,你们从前不过是赶车挑担,倒是比先生想的还多。”

梁兆和微微苦笑,用筷子插了一块猪肉来吃了。

晚饭之后,大家洗脚,那些长毛都用酒来洗脚,梁兆和自烧了热水烫脚,见之前那个给卒长吆喝过的人依然是苦着脸,闷坐在一边,便悄悄地和他说:“你把心怀且放宽些,在此间愁死也是无益,这里的规矩你要知道,千万别扫眉耷拉脸,欢喜些倒无妨,最怕的就是闷闷不乐,给他们看到了,只怕要倒霉。”

那人哀声道:“先生,我想家。”

梁兆和望着他,心道“谁想在这里呢?”不过依然劝慰:“既来之则安之,已经在这里,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处?徒然苦了自己,倘若惹恼了他们,今生都难回家去。苏州是个好地方,既然来了这里,索性安心在这边好好看看,倘若是我们自己,还不知哪一年可以到得苏州。”

那男人抬眼看着他,真不愧是读书人,想得真开,看看这给人解说的,别说还真挺有道理,苏州毕竟人间天堂,在这里逛逛也挺好的。

练彩师坐在值班室里,望着外面的沉沉黑夜,想着乌映璇与许崖兰终于找到了房屋,之前实在让人头大,尤其是许崖兰一家人到来之后,小小的屋子里简直要炸开来,自己当然是有心帮忙,不过这样的状况也真是为难,这么小的地方挤进这么多人,难免心浮气躁,人与人的摩擦就容易增多,短时间还能彼此忍耐,时间久了真的不行,如今她们有了住处,自己也为她们高兴。

练彩师与sherry闲聊了一阵,起身提着灯去查房,板房篇

”,张口就是诗。

这时候乌映璇也从里面房间走出来,说道:“还不都是为了节省地方。”

草草搭建的房屋,没有正式的厨房,连灶台都没搭建,就为了抢时间赶快开盘上市,业主入住之后,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件事,于是乌映璇便想到了风炉,打发顾恪微出去买了一个,结果不多几日便发现,但凡这一片的住户,多数是这个主意,不过是暂住,有几个人愿意那样大兴土木,还自己搭炉灶?就一个风炉便成了,能烧水能烧饭,到了冬天还能烤火,在这里冬天必然是冷,总不能一家人都聚在厨房,一个风炉就方便多了,容易搬进搬出。

只不过如今身为难民,买的风炉就不能好像是那班安富尊荣的人,还讲究什么“朴而不俗、直而不拙”,不过就是寻常土窑里烧的风炉罢了,那些小姐少爷金银珠宝都看腻了,便想着什么“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泥垛的风炉儿”,也真得是富贵到了一定程度,才琢磨得出来,偏好去欣赏那些东西。

看看自家的这个风炉便晓得了,倒也结实,然而相当的粗糙,看着笨笨的,真的就只是拿来烧火做饭罢了,这种胶泥风炉,真想要精致,也可以做得很精细,炉面光滑,还刻有花纹,样式也别致,不是这么简单一个泥墩子,那才真正是诗中的“红泥小火炉”,雪天点起来,非常的有意境,可是如今哪里讲得到那些?自己正找主顾当塾师呢,乌映璇想着,倘若找不到有钱人家的小姐,就召集附近的女孩子,教她们念念书,赚几个茶饭钱也罢了。

乌映璇把练彩师让到卧室里面,练彩师一看,房间里也是相当简单,新买了一张床,不是雕花床,就是最简单的木板床,另外木桌木凳,一切都显得相当草率,和自己那里其实也差不多,练彩师笑着说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凤准在后面笑道:“练姐姐的学问又进益了。”

乌映璇点头,确实挺勇猛精进,总算是没把后面那两句背出来,“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德馨不德馨的且罢了,这可真的是陋室。

练彩师在这里说了一会儿话,又去隔壁许崖兰家中,把那一头小猪送了礼物,许崖兰看着这小小的香猪,笑道:“顶好烤来吃。”

然而想一想自家的小小风炉,没法弄,虽然只是这么一头小猪,要烤熟总得有个炉膛,或者架起一堆火来才行,那么一个风炉,在上面放一口小锅炖煮东西还行,要烤小猪就有些为难。

练彩师想的则是,自己在石屋之中倒是很方便生火,也有现成的烤架,只是这猪虽然不大,烤熟一整只,要想快吃完也头痛。

两家人很快便并在一起,都在许崖兰这边的房屋里,许崖兰因为家里人多,租下的房屋便宽敞些,十几个人坐在厅里,也不很显拥挤,她家还有一张大大的圆餐桌,带金属折页,平时不需要这么大,便把四面折叠起来,是一个方桌,聚会的时候打开来,四周可以坐得下许多人。

练彩师带来的这两只小香猪,当天便烧了一只,一半焖炖了,另一半剔了肉,斩成茸,与虾茸一起,团成丸子,做了一道“金陵丸子”,这是南京名菜,练彩师穿越前后都很是爱吃,对盐水鸭倒是一般般,不是很钟爱,此时见要做金陵丸子,她便撸起袖子说道:“让我来!”

凤准笑着推她:“到里面陪母亲和姨母说话去吧,你既然来了,哪有让你动手的道理?”

练彩师笑道:“究竟我又不是客人,这么多礼节做什么?这道菜不是我吹,顶顶拿手。”

是母亲夏侯欣紧急培训的,做这一道菜,就想起夏侯欣,夏侯欣当年不是只为了让女儿能吃饱,也是希望她可以吃好,所以就教给她做金陵丸子,为的是让女儿即使只是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吃到这道菜,总不能把日子过得那么颓败。

在夏侯欣的心目中,一个人倘若喜欢吃东西,有心做精致的食物,就是活得有精气神,反之就是落寞了,倘若下饭只是腌萝卜,烫青菜,任凭那些有深度的文人怎么说平淡之中见真味,夏侯欣总是觉得无味,倘若看到练彩师如今自己烹饪的食物,夏侯欣一定会说:“这日子,怎么过成这样?”

这道菜练彩师也是好一阵不做,有些手生了,不过终究是还行,橙红色的丸子周围摆放了碧绿的菜心,看着很是鲜美,到了将近十二点,这一餐饭终于摆上了桌面,大家围绕桌子坐下,许崖兰年纪最长,便坐在首位,其她人坐在周围。

许崖兰看看大家,也不多话,只说了两句:“在上海有了这样的房,也可以了,今日庆祝乔迁之喜,大伙吃饭吧。”

一大家子人便纷纷抄起筷子,夹菜夹肉,又饮酒,花雕酒,想起了南京。

乌映璇喝了两杯酒,看到眼前儿孙满堂,在这乱世也能够得到眼前的安宁,不由得兴致大发,高声吟诵道:

“清溪一曲板桥斜,杨柳暗藏鸦。

旧事巫山,朝云赋罢,梦里是生涯。

而今追忆曾游地,无数断肠花。

塘上燕子,梁间燕子,飞去入谁家。”

练彩师听得懵懵懂懂,便悄悄地问许崖兰:“姨母,小姨妈念的这是什么词?”

许崖兰知道她恶补国学还没补到这里,便笑着低声给她解惑:“是本朝词宗朱彝尊的《少年游》,要说虽然长短句是在两宋最为鼎盛,但到了本朝可也还行,顶尖的自然是徐灿、顾太清、纳兰容若,此外朱彝尊、陈维崧也都是好的。”

凤准在对面咯咯地乐:“娘亲这念的不是‘板桥’,实在是‘板房’。”

大家全都哄笑,得说乌映璇住在这样的地方,居然蛮乐观,看着这木板房,觉得哪里都好,以为是“质朴无华”,在二十一世纪就是“纯天然”,颇有一点“后现代”的格调,都是原木板材,只刷了清漆,没有彩漆,展眼看去一片木料的原色,其实也蛮好看,练彩师其实很喜欢这样的颜色,以为很淡雅清新,穿越前曾经设想自己将来买房,餐桌就要原木的,那种淡黄色的木纹感觉很温馨,有家的气氛,像是这样的木板房,倒也别有风味,尤其还是崭新崭新的,就显得干净,另外房间里还飘着一股木头的气息,特别有大自然的风格,从这个角度来欣赏,其实也不错。

吃过了饭,女人们收拾了碗筷,然后便坐在一起谈天,到了这个时候,女人与男人就分开,女人都涌进内室,男人坐在厅中,各自喝茶说话,练彩师便问凤准:“胸闷可好些了?”

凤准点头:“大约是毕竟在这边住了这一阵,总算开始适应了,这几天虽然忙碌,倒是渐渐好起来,恪微的腹泻也不再那样厉害。”

许崖兰叹道:“刚来到一个地方,就是这样,我是从常州来的,且不说了,苏州与上海本来如此接近,却也不能习惯,明明烧水煮饭都是弄得干干净净,仍然是泻肚。”

许崖兰的二儿媳也是腹泻。

练彩师笑着说:“一路这样急匆匆,两边又是水土不同,倒是也难怪,如今安定下来,慢慢地就好了。”

水土不服因素很多,与生理因素和心理状态都有关系,虽然说起来都是在本省之内,但是环境中电解质、酸碱度不同,胃肠道菌群不一样,况且逃难太紧张,人的神经绷得特别紧,来到上海之后,又面临巨大的生存压力,十几个人挤一幢房,房租太贵,自己找房茫无头绪,职业上也没有开端,就难怪产生这样的状况,倒是与卫生方面关系不大。

尤其是像乌映璇许崖兰这样,都是小康之家的底子,即使是逃亡,饮食也尽力保持洁净,锅碗都洗涤干净,水都是煮沸了才喝,菜肉也都仔细清洗,少有这方面的问题,家里人却依然腹泻,大约主要便是菌群原因,心理压力也是一方面。

练彩师在这边聊着天,远在江北的一处兵营里,陈玉成刚刚接到了一封信,是王娘王氏从天京写来,信里问丈夫这一向可好?两军交战,辛苦劳累,可惜自己不能在丈夫身边照料,所以叮嘱他务须保重身体,又说起儿子三元,现在三个月了,身体很是结实,在他脸上已经能看出父亲的眉眼轮廓,王氏希望陈玉成能够回到南京,看一看自己的儿子。

陈玉成看着这封信,心中十分欢喜,忽想起当初刚刚接到生了儿子的消息,自己何其的喜悦,二十四岁的年纪有了后人,陈氏的香烟得到延续,英王府也有了小英王,这孩子的名字是老岳父给取的,寓意“连中三元”,陈玉成以为也蛮好,他向来很尊重岳父,岳父是个读了许多书的人,自己每次见到岳父,都能向他请教许多东西,感觉颇有所得。

陈玉成虽然是以武起家,但很尊重学问,太平天国的多数首领,都是起自贫寒,不识几个字,但是发达了之后,有一些也很留意读书,比如东王杨秀清,整天与那般儒生讲论治国的道理,他劝谏天王的道理,很多都是儒家的说法,惹得天王便很不爱听,这是自己的叔叔陈承瑢说的,可惜叔叔也死在了天京之变,是站在北王那一边。

陈玉成自己也喜欢读书,官越是作得大了,越是感到不读书真是不行,只可惜自己从小底子太薄,现在又整天忙打仗,真没有太多时间看书,所以他便把希望寄托在儿子三元身上,希望他将来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他的条件可是比自己好多了,不愁吃不愁穿,生下来就是英嗣君千岁,等将来长大一些,三四岁就可以读书,就由他母亲教导他,外公也可以给开蒙,自己再找个师傅教他武艺,十几岁便可以随自己到军营之中,自己是十四岁便当了童子兵,一直征战到今天,而那个教练武艺的师傅,或许便可以是蒋桂娘。

就在这时,一个人挑起帐帘进来,长身玉立在地当心,笑盈盈说:“英王,您找我?”

陈玉成放下信,抬眼看着那人,十六七岁年纪,腰间佩着刀,一身劲装,很是利落飒爽,陈玉成便站了起来,来到她的身边,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递到她的面前,含笑道:“桂娘,这枚玉佩,我想送给你。”

蒋桂娘看着那玉佩,又抬头看看陈玉成,噗嗤便是一乐:“英王殿下,平白无故,你给我东西做什么?又不是得了胜仗打赏,大家都有。”

陈玉成轻轻笑道:“桂娘,我对你的心意,你莫非真的全不知道?”

蒋桂娘虽然个性爽快,然而面对这样的事情,终究仍是有些害羞,当下低垂了头,揉弄着刀柄上的穗子,过了一会儿才说:“可是王娘那边……”

英王是有王娘的,这件事蒋桂娘自然知道。

陈玉成见她问出这句话来,悬着的一颗心登时放下了,笑着说:“原来如此,这件事你不担心,王娘知书识礼,十分贤德,一定会包容的,她本来也是在担心我在军中无人照应。”

写作动议

七月直到八月初都还平静,练彩师休息的时候要么去bertha那里,要么就是去乌映璇许崖兰那边,未必是休息日,晚间下了班也可以过去那里吃饭,大家闲谈聊天。

在bertha家中,有时候会遇到dwight,dwight这一阵与bertha一家往来非常密切,练彩师过去那边的时候,三次有两次可以看见他,于是两个人自然渐渐熟悉起来。

八月中旬这一天,两人又在bertha家中会面,dwight手里端着红茶,笑着问道:“isslian,东边的王打了天上的王,那四个女官是都成为了东王的王妃了吗?”

练彩师登时就有些哭笑不得:“rdwight,为什么你居然会相信这样的谣传?”

不像是dwight这样的人能够说出的话,如今练彩师对他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dwight这个人相当严谨,作为外交人员,他搜集情报不是凭借花边新闻,尤其是对于绯闻,向来不是很热衷的,以为都太无聊了,哪知今天竟然问到这件事?

dwight也笑起来:“我并不是相信,只是感觉有些好奇。”

自己确实不是爱八卦的人,像是一些庸俗的家伙,头脑空虚,专门爱谈论桃色事件,哪怕真实未必有,也要编造出来,一点点事情就要夸张起来,这些人好像窥淫癖一样,专门偷窥别人,捕风捉影津津乐道,让人感觉龌龊,dwight总觉得这样的人都带有深深的压抑,无法释放,所以才这个样子。

不过dwight这一次问到这件事,倒并不是因为他对于浪漫故事突然间有什么兴趣,假如按照罗曼蒂克的方式去理解,这或许可以说是杨秀清为了自己的爱情,勇敢挑战洪秀全,虽然这位东王的爱情目标实在多了一点,一下子就爱四个,然而毕竟也是爱情。

得说东方国度的一夫多妻制,让来自基督教国度的dwight难以接受,虽然他与中国学者交往,对方是很严肃地说:“我中华并非多妻,实在是一夫一妻,正室只有一个,其她的都是‘妾’,也就是比正式的妻子位置低,受正妻的管束。”

然而在dwight看来,本质上就是一夫多妻,因为都是受到法律承认的,民间风俗也接受,是形成了一种制度,因此dwight起初看待中国的“贵妃贵嫔”之类,以他的文化背景,只能理解为“国王的情妇”,而这些情妇的孩子也受到正式认可,有法定继承权,都有封号,她们的儿子如果确实贤德聪明,能力出众,甚至可以继承王位,亏了那个中国官员费尽心机给他解释“一妻多妾不是一夫多妻”,dwight最终的定义却只能是:“都是妻子,只是等级不同。”

清王朝内部长期持续的激烈内战,让英国政府非常担忧,内阁争议相当大,一直在争论是否该保持中立,中国内战对于英国的贸易有什么影响,dwight身为英国使馆人员,当然是要努力搞清楚这场内战的性质,太平天国究竟是怎样的本质。

虽然东王杨秀清已经死去几年,但作为叛军曾经的重要首脑,dwight以为这个人物还是值得加以研究,正巧他前些天看到了一本诗集,是一个中国人叫做马寿龄的,曾经在叛军的南京待过,写了《金陵癸甲新乐府》的组诗,内容记录了他在南京的见闻,使馆的翻译将这本书翻译成英文,dwight很快看过一遍,里面就有记叙这件事。

翻译的英文是:“震惊中听说圣父又来到人间,有人对圣父讲天王府内有美女,天王应该把美女送给东王完成她们的爱情,否则要打天王四百棒。”

因为这个人真的曾在南京住过,他的诗便给人看做“真实的历史记录”,dwight看过之后,对太平天国那一场高层政治内斗有了新的想法,今天见到练彩师,便要向她求证。

练彩师此时一听,哪有这样的事情?这纯属就是污蔑啊,她很快地说:“并不是这样的,当时东王是因为天王对待女官太过苛刻,认为这样是不行的,劝天王不要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情欲的目的。”

然后她仔仔细细给dwight讲解杨秀清的政治理念:“是中国很传统的道德,‘君主要以符合礼仪的方式对待臣民,臣民对君主回报以忠诚’。”

原文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两边都要尽到自己的义务,女官虽然是身为臣下,在天王身边服役,但也不能动辄打骂,那样粗暴地对待,这实在不是身为天王应该有的态度,这是一个原则性的问题。

练彩师回忆往事,详细讲了自己听到的洪秀全的粗暴,最后总结一句话:“这个写诗的人因为太恨太平天国,把传言也当做真事来说,实在很误导人。”

richard听了这么十几分钟,也觉得很有兴趣,这时便好奇地问:“isslian,你对太平天国,是怎样的看法呢?喜欢他们,还是讨厌?”

练彩师想了想,道:“说不上喜欢,不过也没有那样痛恨。只是我以为如果要说太平天国,应该从真实的方面去说,而不该凭借感情乱说。”

bertha笑道:“你是站在中间立场。”

自己的丈夫和朋友,是站在尺子的两端看待太平天国。

richard因为是传教士,因为宗教的关系,对天平天国有天然的同情,他认为太平军之所以从事反叛的战争,是为了反抗鞑靼人的奴役与压迫,这是完全合乎情理的,而清政府也太过腐败,无怪她的人民要反对她,而太平天国就是中国这样一个古老国度的新希望,可以带领这个国家焕发新生。

而dwight则是站在政府官员的角度,认为太平天国只是一群土匪,是秩序的破坏者,任何一个政府需要的都是秩序,英国需要的也是清帝国内部的秩序,只有这样,才能够促进贸易,dwight出身上流家庭,又曾就读于牛津大学,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因此他对一帮农民的反叛不屑一顾,曾经评论道:“这一群文盲不过是盗寇,只能带来破坏和混乱,不会有任何创造,不能够建起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之前练彩师对于南京城的描述,加强了他的这个判断:“是一群当代斯巴达,以斯巴达的方式建立国家,生存来源是掠夺,而不是生产,如果有一天,所有的财富与物资都掠夺耗尽,这些只懂得从事战争的人就会饿死,或者自相残杀,即使他们原来曾经种过地,到那时也已经忘记,或者不想再去耕种田地,以他们的方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烧为灰烬。”

至于练彩师,她对于太平天国则多数时候是比较平静的态度,没有怎样亲近,却也不太过憎恨,算是中立的立场,这或许让她可以更加客观地论述太平天国。

于是bertha便笑着说:“lian,你要不要写一本书,把你在太平天国的见闻说一说呢?”

dwight对此也很有兴趣,点头道:“真的可以的,如果isslian把在南京的经历写出来,一定很有意思的,现在英国有许多人,都很想知道太平天国是怎样一回事。”

dwight指的当然是用英文写作,毕竟他虽然正在学习中文,但还看不太懂中文的书籍,尤其是中国的古文,太难了,中国人都未必看得懂,更何况他是一个外国人。

练彩师哈哈地笑:“等以后吧,现在实在没有那样的精力。”

每天这么长的工作时间啊,哪有余暇写文章?尤其还是用英语写作,自己这几年英文虽然有所提高,不过要写英文作品,总觉得水平还不够。

三天之后,八月十七号,练彩师正在为病人进行注射,忽然听到有人站在走廊上说:

“看,黑烟!”

马上又有人说:“那边着火了!”

是几个住院病人,在那里闲来望风景。

病房里的工作完成之后,练彩师匆匆赶往门诊,路上她往外面一看,果然一片浓烟从西面腾起,那烟雾越来越四面扩散,一直到后来,那边的天空都变暗了。

门诊那里,韩卿屏皱眉和练彩师低声说:“可能是长毛来了。”

练彩师点点头:“大约是的,要多储藏些食物、木柴之类在家里,回头要提醒一下邹嬢嬢。”

都是南京时候的经验之谈,太平军一逼近,城中物价立即上涨,的亏太平军不是长期围城,否则城里物资耗尽,那情形可是凄惨,当然并不是说太平军攻占了南京,日子就怎么样好过。

午间休息的时候,练彩师便和邹嬢嬢提起这件事,后勤部长邹嬢嬢却不等提醒,已经开始做准备:“啊哟我的阿彩啊,你就只管安心给人打针吃药便好,我已经开始预备了,我上午一看到烟,就和丁嫂她们马上出去买东西,米啦面啦柴禾啦,在厨房里已经堆了一地,等过会儿我去找院长,让他再拿些钱出来,多买点东西,我盘算着,干菜总该买一点,油盐也要再添些,还有腊肉,这都是能耐久存的,倘若实在逼得紧,就在院子里开一片菜地,种些小青菜,不多久就能吃的,不怕围城,我就说雒先生还有那些护士小姐们,整天非要种什么花,院子里栽玫瑰,有什么用?不如开垦出来种菜,省了买菜的钱,尤其是这种时候,花能吃么?还是得种菜,种花太不实在了。啊回头我要找韦小姐,倘若真的围了城,那头猪也不能再养,费粮食,况且大家莫非只吃腊肉?总得要一点鲜肉,那就是现成的一团小鲜肉……”

练彩师不住地笑,“韦小姐”就是violet,邹嬢嬢这些中国人,哪懂得读英国人的名字?给她们都取了中国姓,这样方便称呼。

也得说那头香猪真是运气不错,到现在三年了,依然很是健康,每天就在后园围起来的那块地方跑来跑去,但凡有人问剖宫产,就给她们看这头猪,俨然是华人医院的吉祥物,保佑病人都能够健康出院。

对于这头猪,邹嬢嬢平时不说什么,然而现在眼看太平军要打来了,她便也就不能再继续包容,将主意打到了香猪的头上,倘若真的长期围困,医院里没有吃的,少不得要拿它开刀,顺便也把医院的风尚改一改,那帮洋人只知道种花,明明园子不小,偏偏就是不想着种菜,这样只图好看,太不会过日子了。

练彩师咯咯地就乐,邹嬢嬢要扭转英国人的文化倾向。

到了火焚

八月十九号接近中午的时候,部分伤者开始陆续抬进华人医院,医生护士连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紧张地进行急救,练彩师站在门诊厅里,主持抢救等级的区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连枷胸,多处肋骨骨折,局部胸壁软化,非常严重的了,要,是一位在医院工作的医务人员的记录,记叙的是法国人的那一场大火与残杀,写作者尤其提到了法国士兵的强奸暴行:“……那些受害的女子即使幸存下来,也会终身背负耻辱与蔑视,甚至她们的亲人都会把她们视作‘不洁之人’,憎恶她们,她们自己也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毫无价值,不值得活下去,我们要竭力安抚劝解,以避免住在医院里的强奸受害者自杀,或者在出院后悄悄自杀,并且劝说她们的亲人,她们是受到了伤害,并非本人有什么恶行。在战争之中,与男人相比,女人要承受额外的危险与痛苦,事实上,即使在相对和平的时期,这种风险也仍然存在,这个世界对于男人和女人,呈现的是不同的面貌,对于男人是和平时代,对于女人,战争一直在持续……”

文章引发了很大的反响,尤其是最后那一句:“或许我们可以说,国家民族之间更大范围内的战争,实施上是女人所面临的战争状态的延伸与扩大。”

这句话引起相当多的讨论,有很多人不以为然:“为什么把国与国之间的事情,说成是根源在男人与女人呢?因为女人受害,所以大家就都受害吗?这样的推导实在太牵强了,假如按照作者这样的逻辑,那么世界上一切不公正的根源,都是在于女人遭受的不公正。”

不过医院里的护士们都很振奋,joanna两眼放光对练彩师说:“lian,说得真好!我早就觉得这个世界不对劲了,只是却一直想不清楚是哪里不对。”

bertha再一次来医院,则是笑着对练彩师说:“你是不是读过《女权辩护》这本书?richard已经对dwight说,没有想到你是一个如此激进的女权者。”

练彩师很老实地摇摇头:“可惜没读过。”

这就激进了?总觉得自己其实也没说什么。

bertha道:“我其实也没有看过,已经写信给家里,请母亲寄一本过来,如果你愿意,我们一起读。”

练彩师:“好啊好啊!”

又是一周之后,有人联系练彩师,要将她的那篇文章转载,是伦敦的一家报纸,没过两天,美国的报纸也提出要转载,是《纽约时报》,这一家报纸对于英法的干涉很不以为然,立场是比较倾向太平天国,认为由太平天国取代满清王朝,更有利于与西方的交流和贸易,因此这一次英法军队攻击太平天国的部队,纽约时报就很予以嘲讽,此时看到了这样一篇报道,更是要加以利用,以宣扬自己的观点,看看你们干的好事?へ?╬

这件事传到了乌映璇那边,凤准很是激动,赶上练彩师的礼拜日,凤准带着阿琐坐车来到这边,见了练彩师便说道:“姐姐,如今你是出了名了,许多人都知道,你在洋人的报纸上发了文章,还给外国转发了去,大家都说,你是给我们大清国争气呢!就连那班男子,对于姐姐都是很佩服的,可算是让洋人见识了我们中国人的本事,也让那班人看看自己干的都是什么事,总是说我们愚昧不开化,是野蛮人,再看看他们自己,烧杀掳掠,这便是文明了,这便是开化了。”

这些话多是顾恪微说的,他对于练彩师的心态比较矛盾,一家人初来上海的时候,练彩师帮了很大的忙,他自然感念练彩师,只是对于练彩师的一些作为,比如说在医院里当护士,护理的除了女病人,也有许多男病人,这个就有点“男女授受不亲”,那些洋护士也就罢了,毕竟是夷狄,虽然她们自称为“文明”,但在很多中国人尤其是读书人看来,还是生番,都不懂得避嫌的,女人和男人堂皇地便在一处,然而身为中国人,受的是圣贤的礼教,这样做就有点不同寻常。

要说她这回在《北华捷报》上登文章,其实倒也不算很离谱,乌映璇的解读是:“那些才女不都是刊刻诗集么?除了实在不通这一窍,写不出来的,但凡读书识字,有几个闺秀不懂得写诗?倘若家里又有几个钱,少不得给印成册子发了出来,传扬开来也是门楣的光彩,阿彩也是那般,只不过她不是写的汉文,而是写的洋文,印在了洋人的报纸上,阿彩这便是,写字用的是洋人的钢笔,写出来的文章便也是洋文。”

只是顾恪微终究是觉得,与传统才女不是一路,才女写诗填词常见,才女写记叙文议论文少见,虽有个班昭写《汉书》,不过班昭那是儒家正统,和男人写出来的没有太大两样,练彩师就不一样,重点不在于写的是汉文还是洋文,听妻子转述她那篇文章的内容,从古至今的《妇人苦》倒是也罢了,她那议论的可新鲜,很要命的。

然而对于顾恪微的质疑,凤准不以为意,依然是兴致勃勃,说是“给中国人出气,长了面子”,顾恪微便也不再多说,确实是,练彩师让外国人听到了中国人的声音,从这一点上看,也可以算是“代圣人立言”了,就这件事来说,大清的人是真的应该学学洋文,否则自己说的什么,洋人都听不到,本来这事应该是男人来办,却给练彩师一个女子抢了先,让人不由得便要惭愧起来。

此时听了凤准的夸赞,练彩师便笑道:“我哪里想到那么多?只是当时的感触实在很深,不吐不快,就写了那么一篇,本来想着未必给人看中,哪知他们竟然真的登了,其实也是看到中国人用英文写作,觉得新鲜。”

后来编辑和自己说:“你的这篇通讯确实写得很好,另外你作为一个中国人,能够写这样漂亮的英文,让人很是吃惊,中国人的视角,毕竟与西方人不一样的,希望今后你能够多多撰稿,让住在上海的侨民了解中国文化。”

凤准听到这样的内情,倒是不觉得怎样受挫,仿佛是那班洋人看轻了自己心爱姐姐的才华,只当做猎奇,她眼珠一转,就找到了新的机会,两只眼睛亮晶晶:“好姐姐,着实是一件好事,在咱们大清国,能用洋文写作的实在太少,姐姐这便是‘奇货可居’,趁着此时无人能写,姐姐就赶快抢先,把咱们中国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洋人听,免得她们看咱们,都跟看珍禽异兽似的,赚钱倒是在其次,难得这个机会,姐姐一身才华得以施展,不至于白白埋没,流传到后世,也显得我们女子之中不能称为无人。我们虽不是像那孟丽君,能够考状元当宰相的,但能够写下许多文章,也不枉了这一生。”

练彩师咯咯地便笑,凤准是绝爱《再生缘》,她与母亲乌映璇的口味不太一样,乌映璇是最爱《红楼梦》,手头一部从当女儿的时候便珍藏的脂批本,结婚的时候带到夫家,这么多年来都有点翻烂了,太平军进城抄了家,把她那部书拿去烧了,可叹上面还有乌映璇自己的批注呢,乌映璇大为心痛,到苏州之后很快又买了一部,日常翻来覆去地看,回味无穷,凤准则是嫌红楼梦“太闷气,绕来绕去地没劲,再怎么样闪展腾挪,也不过是园子里那么一小块地方,螺蛳壳里做道场,最后一个个也没个好结果”,凤准爱看《再生缘》,“那才痛快,一句句的来劲。”

乌映璇本来是想说:“你看那书入迷了,巴不得自己也去当个孟丽君。”

然而想到凤准最后那一句话,一个个女人都没有好结果,不由得又默默,高鹗续书倒是给了个大团圆的结局,然而像是乌映璇这样的人,对高鹗写的那些是不能相信的,看前面当做预兆的那些引子,分明是最后都完了,没有哪个得了好结局,高鹗这纯粹就是硬往花好月圆那边掰,倒是能给人以安慰,可惜不真实,自己常笑女儿的《再生缘》是虚妄,然而看看自己的《红楼梦》,也不怎么美妙。

练彩师听凤准这样一说,心中便是一动:“我也有这样的想法,只不过真的要写,终究有些勉强,一是我对于中国的文化,不是怎样精通,二是以我现在的英文,要一直写下去实在有些为难。”

这是真话,写那一篇揭露法国人行为的稿子,练彩师是心情激动,词汇量也够,多是常用单词,所以才写了出来,然而倘若真的要长期写稿,她对于这个时代的中国文化不是很了解,虽然大学毕业,也算知识分子,然而练彩师接受的都是二十一世纪的教育,现在的都是传统文化,练彩师虽然这些年断断续续也在接触,积累的终究还是不很深厚,而且以她现在的英文水平,写一些日常的还行,要写文化题材,那就有点吃力。

凤准一腔热血,此时听练彩师提出了两个很实际的难处,虽然都是现实,却哪肯就此罢休?脑筋转动很快便想出了办法:“姐姐太自谦,对于咱们中国的东西,你总比那些洋人懂得多,实在不知道该写什么,你便来和母亲姨妈说话,诗词歌赋焚香点茶,她们可是有许多话说。至于姐姐担忧的词不够用,姐姐不能多查查词典么?看案头那么厚几部书,倘若这几本还不够用,就再买几本,总能找着合用的词。”

练彩师登时一拍大腿:“好主意!妹妹这可是解了我的难了!”

英文作者

练彩师得了凤准的建议,马上便行动起来,首先是买词典,她是有心要买牛津词典的,然而向bertha和richard打听了一下,那本词典现在还不存在。

richard笑着说:“lian,你的消息很灵通,两三年前确实有人提议要修订一部《新英语词典》,与从前的编写方式不同,不过到现在还没有出,修订稿先拿给乌映璇许崖兰去读,当然是中文文本,许崖兰看过之后,不住地笑:“‘七宗罪’啊,原来洋人还有这样的说法,都是些个什么?”

练彩师扳着手指一个一个地数:“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和淫逸。”

乌映璇则是熟悉多了:“当初那些长毛讲‘天情道理’,曾经听说过。”

许崖兰从没有在太平军占领区生活过,所以就不像表妹那样,接受过本土版初级的天主教培训,此时感觉很是新鲜:“有点像佛家的戒律。”

通篇看下去,几个人都不住地乐,顾恪微这时候也回来了,进门看到练彩师,便笑道:“妹妹来了!什么事如此开心?”

乌映璇便将那篇文递过去:“给你看看,阿彩写的我们中国人对饮食的说法。”

顾恪微快速从头到尾看过一遍,也笑起来:“妹妹以小见大,以饮食阐发道理,见解着实精微。”

瞧瞧这一篇文章写的,开篇便说中国与西方的不同,在中国人看来,食物是人生的乐趣之一,人生的意义不是为了时时警惕,而是要享受生命中的美好,而饮食的美好很重要,食物的学问也很值得挖掘,品尝美味的食物,是理所当然的权利,虽然也有“布衣蔬食”的说法,然而多数是为了表达一个人的品质,甘于淡泊,不会为了财富权力而丧失自己的品格,并不是刻意清苦,但凡是这样的人,作者相信,如果有比较优裕的生活,她们也是愿意的。

然而中国人也并不是提倡放纵,在中国的传说之中,“饕餮”是一种凶兽,它的特点就是贪食,有一个永远无法餍足的胃口,引申开来就是非常贪婪,对于一切都渴望攫取,把全部利益天然的都视为自己的,对于这样的品性,人们也是不喜欢的,总之中国人的想法就是,“万勿过度”。

看到这里,顾恪微的感觉是,说得真好啊,表面上说的是食物,实际上说的是人,洋人可不就是这样么?认为他们的要求是必须满足的,但凡不能够达成目的,就认为是莫大的侮辱,整个世界都无法满足他们那膨胀的欲望,跟皇帝还能讲讲道理,跟洋人什么道理都讲不了,一个不高兴就是开打,反正他们要什么就得拿到什么,与其说他们是成年人,不如说是顽劣的孩童,毫无节制。

当然了,这个孩童的杀伤力巨大,简直就是“魔童”,对于洋人,顾恪微可是半点没有居高临下的轻忽态度。

练彩师把文章的英文稿拿给bertha和richard,两个人的头并在一起,一边看一边不住地笑,练彩师真的很有意思,她从食物讲到“平等”,文章中对于食物的态度,好像法国大革命的口号,“自由平等博爱”。

她写到猪肝:“西方人除了法国人喜欢吃鹅肝,尊为绝顶美味,其她的人似乎多是不喜欢禽畜的内脏。而中国或许是因为佛教‘世法平等’的熏染,对动物内脏是很平淡的态度,这类材料在中国人的食谱之中,虽然不是很名贵,比如中国的文学惯例,‘购买猪肝来食用’就代表了清贫的生活,不过现实之中,中国人对于肝脏之类并不鄙弃,这个情形大约也是和‘粗布衣服,清淡的蔬菜’一样,都只是表达一种境遇,一种理念的抒发,在中国对于珍奇的美味,另有一种描述,叫做‘龙的肝脏,凤凰的胆囊’,从这个角度,对内脏类是并不厌恶的,还十分尊崇……”

bertha手里拿着那份稿子,哈哈地笑,纸随着她的手不住地抖:“lian,动物内脏我可以接受,但是动物的血液实在承受不了。”

从前有一次,看到练彩师韩卿屏她们在吃着什么,bertha便悄悄凑过去,突然间问道:“你们在吃什么好东西?”

练彩师转过头来,冲她一乐:“鸭血粉丝汤,要尝一尝吗?南京很有名的小吃。”

今天午饭是烧鸭子,厨房买了三只鸭子,鸭肉自然都是已经煮到了锅里,鸭血和鸭杂也都没有糟蹋,做成一道羹汤,掌管厨房的鲁嬢嬢虽然不是南京人,乃是上海本地人,不过曾经听说过鸭血粉丝汤的名字,毕竟很出名的风味小食,因此她按自己琢磨的法子,把这些东西都往汤锅里一丢,加了调味料炖煮一会儿,居然也还成,这一天的下午,医院里的中国员工就聚在一起,享受中式下午茶——鸭血粉丝汤。

一听说是鸭血,bertha立刻就退了:“啊,还是你们慢慢吃吧,我还有点事,过去那边了。”

说完转身便走了。

动物的血液当做食物,bertha是真的接受不了,好在练彩师的这篇文只写了内脏,没有写猪血鸭血之类,大约是考虑到外国人的承受能力吧,先从内脏开始入手。

这一篇文章经过richard的润色,改订了几处文法和词汇,便发给了报社,不多久,《北华捷报》果然登载了出来。

编辑马里逊先生和练彩师说:“反映十分不错,这样的文章是大家都喜欢看的,随着两国往来加深,西方人越来越有必要了解中国,不过从前对于中国的认识,多是通过传教士的写作,很多传教士虽然在中国居住多年,与中国人也有许多的交往,但他们毕竟还是外国人,从西方人的角度看中国,与中国人自己看中国,自然还是不一样的,身为外国人,虽然可以从一个新的角度来探究,但理解可能有偏差,如果能看到中国人自己怎样说,那实在是很好的。而且像是isslian这样的文章,很适合普通的西方人了解中国,中国的哲学、政治之类,当然是很重要,可是在并非专业人士的西人,就比较吃力,作为一般公众,还是更喜欢那些贴近生活的题材,isslian选择的主题,还有写作的手法,都很亲切有味,激发了读者的兴趣,而且又传递出一定的想法和情感,虽然刚刚接触isslian的作品,但假如继续写下去,是会有空间可以发展的……”

练彩师介绍中国食风的短文真的不错,没有写成菜谱,那就很无聊了,许多西方读者看报纸,并不是为了自己学会烹调中国饭菜,而是以饮食为切入点,了解中国,练彩师的文章就恰好符合这方面的需求,写得轻松诙谐,又表达出一定的见解,比如说对动物内脏的“平等观”,就很贴合西方正在兴起的民主理念,比如说卢梭的《论社会不平等的起源》,得说isslian既了解中国,一定程度上也了解西方,知道西方人关注的是什么,文中的这样一句话,绝不是随便写的。

因此,对于练彩师,马里逊就更加感觉可贵,现在许多来到中国的西方人确实不了解中国,好像看《天方夜谭》,着迷的只是“异国风情”,然而相对而言,相当多的中国人也并不了解西方,即使是那些洋行买办,对于英国人美国人,也只是作为生意对象,感兴趣的只是商业,是赚钱,至于这些西方人想的是什么,他们并不感兴趣,只要有钱到手就好,从这一点来看,中国人是彻底的现实主义,根本不关注灵魂方面的问题,让人感到假如价格合适,他们可以把灵魂卖给魔鬼,演出一场《浮士德》。

这个时候就出现了isslian,她对西方有了解,并不是很功利的,而是表现出真诚的兴趣,能够将西方与中国文化进行对比,从中获得灵感,写成文章,她这种沟通东西方的态度,是很重要的。

所以在信的最后,马里逊就鼓励练彩师:“今后请多多投稿,我们对于isslian的文章,是很有兴趣的。”

练彩师接到这封信,兴致勃勃,出了门一路便往乌映璇那边去,到了那里,正要拍门,只听里面有人正在高声呼叫:“天啊,没想到我大清二百年的江山,这基业竟莫非马上要败亡了么?”

练彩师愣了一下,拍门进去,是阿琐给她开的门,小家伙两条腿跑得快,练彩师拉住了阿琐,往厅里面一望,乌映璇、许崖兰、凤准,还有许崖兰的两个儿媳都坐在里面,一个个正愁眉苦脸。

练彩师便笑道:“啊哟,今天人可真齐全,姨妈和姐妹们约会喝茶么?”

乌映璇皱眉道:“这时候哪有心思喝茶?阿彩啊,你可知道,皇上离开紫禁城了!”

练彩师起初一愕,然后马上明白,英法联军逼近了北京,咸丰皇帝去热河了。

凤准闺阁报国

国家元首离开政治中心,这个消息不多久传来上海,引起很大的震动,练彩师毕竟是“先知先觉”,倒还能稳得住,然而乌映璇她们就很是受刺激,只觉得前途一片莫测。

乌映璇拍着大腿说:“从国初定鼎,到如今二百二十年,都是太平盛世,虽然这几年也知道渐渐地不行了,长毛都闹起来了,外面洋人又来,然而总以为还不到末世,有那么多中兴的功臣,应该还能够挽回的,哪知如今洋人要进北京城,皇帝‘北狩’了。”

就是逃跑啊,根据中国历代的史书经验,一般这样的情况之下,就是要亡国了,比如宋代,金军进了东京开封,北宋就完了,之后迁都到杭州,开始的是南宋,虽然国祚没有完全断绝,但也是差了一半,到后来蒙古人把临安占了,南宋便也终结了。

而现在,咸丰帝逃离了北京,帝国的都城马上要给洋人占领,乌映璇等人都是读过史书的,不能不给她们看做是一种亡国的征兆。

许崖兰也哀叹:“虽然是国运衰微,然而总觉得好歹还有几十年的支撑,怎知道忽然间便要完了,事情怎么竟会来得如此之快?都是想不到的啊,当初没能想到长毛闹得如此之大,如今更不能想到洋人连北京都要占了。不料想有生之年啊,竟给我遇上这种改朝换代的事,简直好像在做梦一样。”

练彩师:大姨母真的很有预见能力,清王朝大概确实还有几十年可维持,毕竟慈禧太后统治的时间可不短,还很不必这么早便为清政权的终结而伤感。

许崖兰的长媳郭氏插了一句:“以后是谁作皇帝呢?是洋人,还是长毛?”

满人好歹还算是同种,长得都差不多,倘若是黄头发绿眼睛的洋人当皇帝,那可实在让人难受,仿佛举国都要变成妖怪。

练彩师理着思路劝解道:“咱们且不必如此焦虑,事情还不到这样危急的程度,英法联军虽然气势汹汹,然而他们的人数毕竟少,要长久占据北京,力有不及,所以只要好好和他们谈判,早晚退出去的。”

凤准也抖擞精神,说道:“是啊,我方才也是这么说的,那英国人法国人,毕竟万里迢迢,隔了一个大洋过来中国,能有多少人,能带多少东西?如今虽然犀利,然而不能持久,这正是‘狂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倘若我们忍下心和他们耗下去,洋人未必讨得了便宜,不过弄到两败俱伤,他们也未必愿意如此,少不得大家要讲和,最后还是退回去,他们是不容易‘取而代之’的,况且又是外国人,哪能当中国的皇帝?

要担忧的却是长毛,就是大清自己的人,煽动了那么多人跟他们造反,本来就有许多人信他们,如今又出了这事,还不知要说些什么,愈发的动摇人心,倘若长毛竟然成事,我看那洪秀全是当不成明太祖的,凭着他的那一套,中国不知要变成什么样子,好在有曾大人、胡大人他们,国之长城,长毛未必能成,不过我们也不能就这样坐等,如今‘危急存亡之秋’,正是闺阁报国之时,很该出一份力的。”

许崖兰的二儿媳蓝氏笑了一笑:“可惜我们都是女儿家,纵然有心,又能够做些什么呢?少不得依然是尽心相夫教子,让男人们努力奔走去吧。”

凤准有些懊恼地说:“啊呀二姐姐,你怎的如此没有志气?难道我们女子就只能在内宅之中么?我们可以……写文章啊,让大家不要信长毛的鬼话,都是骗人的,一定要尽忠于朝廷……我们还能,还能……”

见凤准说不出了,乌映璇皱眉道:“好了,你且安生些吧,你前面说的那一套,算是你有些道理,却怎么竟连你二姐姐也顶撞起来了?让你说,究竟又说不出什么,现在还很不到要当花木兰,挽救危亡的时候,你先静静的吧。”

蓝氏笑着说:“姨母,凤妹妹是个有志向的人,我倒是知道她的。”

所以并不怪她,而且还很能理解她,凤准有志气,有头脑,倘若她是个男子,定然会有她的作为,只是她乃是女儿身,又能怎么样呢?蓝氏自己倒是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可惜,毕竟“家国天下”乃是由“家”开始,女子主理家政,也是重要的,所以她是很安心的,然而她知道凤准是不情愿就这样的,总以为是女子的身份拘束了她,这便是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然而人生便是这样,所求总不能够如愿,倘若凤准生为男子,以她的心性,便不容易有遗憾。

见气氛有些僵硬,练彩师便连忙说起自己得到编辑回信的事,把那信拿出来给大家看,许崖兰接过信来,上下看了两遍,微微笑着说:“这上面曲里拐弯,我全不认识。他们给了你钱没有?”

练彩师笑道:“给了,只是不多,毕竟文章短,那边还说让我多多写文呢。”

许崖兰点头道:“既然如此,你有空就勤加练笔,多写几篇文给他们,毕竟能够多赚几个。”

乌映璇也说:“况且也能传播王化,消一消洋人那生番野蛮的气息。”

练彩师连忙说道:“那就要靠姨妈姐妹们多多指教。”

提供素材啊,自己毕竟多数时间在医院里,对于中国文化本来也不是很精熟,只凭自己一个人,哪能写出几篇稿子来?有了乌映璇等人的后援,就轻松多了。

听她这样说,乌映璇强打起精神,笑道:“我们左右闲着也无事,既然你愿意,那么便刚好聊天,也打发一下时间。”

这几句话比较客气,如今的乌映璇可不是在南京的时候了,就连苏州时期也不能相比,那时候她好歹还算是“有闲阶级”,如今虽然是丈夫将薪俸托人捎来,然而上海“居大不易”,她整天也是忙,要教学生,也要料理家务,家里的活儿都是自己干,没有再请帮佣了。

不过乌映璇如此忙碌之中,仍然是喜爱闲谈,讲说一些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一是因为爱好,二也是以此来缓解压力,于沉重的生活之中仍然能有一种超脱,练彩师性格活泼,头脑灵活,虽然学问不深,但是有联想能力,说话很有趣,乌映璇她们都很喜欢与她谈论。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月,十月二十几号,北京的消息传来,事情愈发严重了,英法联军火烧了圆明园,乌映璇叹道:“那园子虽然我们本便是没有福分看的,如今给人家一把火烧了,终究可痛心。”

郭氏说道:“想那北京城,从前乃是天子脚下,何等风光的地方,京城来的人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如今却遭了荼毒,也不知有多少人葬送在这里面。”

凤准愤愤地说:“这一回又落得给长毛说嘴,那告示都贴到租界里来,满是大逆不道的话。”

练彩师点了点头,得说太平军的宣传鼓动工作做得不错,张贴的布告她也看到了,上面写的是:“咸丰为亡国之君,其臣皆亡国之臣,罪隶妖穴,一朝焚尽。”

太平天国对于清政权,就好像天主教上帝与撒旦之间的关系,洪秀全把“直隶”叫做“罪隶”,称之为“妖穴”,得说洪秀全这造词还挺新颖。

蓝氏转头望向练彩师:“妹妹这一回的文章可要写些什么?写圆明园紫禁城么?”

练彩师遗憾地说:“可惜我都没有去过。”

虽然气氛压抑,乌映璇却也不由得微微一笑:“傻孩子,你若去了还了得?虽然是荣华已极,却也不是那么好住的地方。”

选入宫廷可称是女子的科举,不过满汉不通婚,除非是汉八旗,练彩师与自家一样,都是汉人,因此想要这样进步也难,不过乌映璇却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在她看来,宫中生活不是那么好过的,那么多哀怨的宫词不是白写的,宫里面虽然看上去花团锦簇,然而风光的却只是极少的人,许多女子都是说不尽的落寞,白白蹉跎了青春,那富贵繁华的宫阙,也不过是金子做的牢笼,倘若是位阶低下,还说不上“金笼”呢,就是个白铁条的笼子,普通的宫人,那日子也不是怎样奢华,“金屋藏娇内心凄凉”都算不上呢。

尤其是自从皇帝离开京城之后,各种传言纷纷,都说他是个昏君,连什么“四春娘娘”都出来了,有名有号的,叫做武陵春、海棠春、牡丹春和杏花春,据说都是汉人的姑娘,因为长得美,便给咸丰藏在了圆明园,虽然是陪王伴驾,但是没名分啊,荣国府有名分的元春在宫里还莫名其妙死了呢,更何况这些没名没分的,将来还不知怎么个结局。

虽然知道这多半是谣传,只因为大清败了,大家心中怨恨,便编造出许多话来污秽皇帝,然而乌映璇却也知道,以练彩师的才貌,进宫是很够格的,宝钗没有选进宫里,但是练彩师大概行,一口好洋文,又懂护理术,长得还美,然而难有名分,亲族又凋零,奥援单薄,她这种情况入宫,日子只怕不很好过,倒不如像是现在这样在民间,哪怕寻觅不到如意郎君,就这么当护士也不错,自由自在的。

许崖兰脑子一转,说道:“皇家的宫苑,我们是写不得的,便写一写常见的亭台楼阁也好,我们江南的园林是顶出名的,哪怕是普通人家,没钱置办那样的大园子,总也有法子取乐,方寸之间一点天地便很值得陶然了。”

于是几个人便侃侃地谈起从前自家的花园,还有游览过的寺院名园。

外面乱得纷纷扬扬,南京城中姚家巷内的一座府邸里,却仿佛是另一个时空,咸丰出逃,圆明园烧毁,在这里激起的波澜极小,此间女主人煎熬的是另一件事。

英王娘王氏手里拿着一封信,这是前些天她接到的陈玉成的亲笔手书,派人提前一步送到,信里面说,另一位王娘蒋氏因为已经有了身孕,不方便再随着军队继续行动,所以陈玉成让人护送她回来天京,请王氏多加关照。

几天前王氏收到了这一封书信,当时就感觉一颗心好像给人丢进油锅里炸那样痛,鸽子引发脑膜炎

十一月,天气冷下来了,十二号这一天,医院接收了一位重度脑水肿患者,不过并非是因为外伤,经过诊断是脑膜炎引发,病人连续多日发热头痛,病得很重,医生不建议回家去住,便临时安置在护士休息室。

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叫做贵香,她的双亲十分爱她,母亲不肯回家里去,留在这里陪伴,练彩师对贵香也很是关切,发现她入院几天之后,呼吸困难,已经昏迷,练彩师便建议:“做气管切开术吧。”

这个时候lockhart已经回国,华人医院新任院长兼主治医是韩雅格,新来的传教医生,他十分犹豫,如同剖宫产一样,气管切开术也并不是从前完全不存在,但是并不成熟,危险性非常大,往往给人看做是“割喉”,另外也有人为了逃避绞刑的死亡结局,找医生切开气管,以建立讨论

贵香插管一周之后脱管呼吸,情况逐渐稳定,不过还是不能够很快出院,就先在医院里住着,练彩师劝她的母亲先回去,不必整天在这里守着,医院里有护士照看,一直守在这里,很消耗人的,有空过来看看便可以了,贵香的母亲也实在熬不住,便道了谢,先回家里去休息一下。

又过了三四周的时间,这时候已经是西历十二月的下旬,练彩师这一天休假,当天她哪里也不想去,决定在家中静静地待一天,当天她除了挖河蚌、写英文稿,就是读书,读的是bertha的母亲从英国寄过来的《avdicationoftherightfwoan:withstricturenpolitidoralsubjects》,《女权辩护:关于政治和道德问题的批评》。

两个月前bertha收到这本书,她很快读完了,然后借给练彩师,并且大力推荐:“非常好的一本书,一定要用心读一读,写得太好了。”

说这几句话的时候,bertha一脸兴奋。

练彩师笑着接过了书,提前告知:“只怕我要读好久,时间总是不够。”

要做的事真的太多了,护士的人手少,工作时间长,自己穿越之前,社会上正在大声抱怨996,然而看看自己现在,比996还要厉害,太长的工作时间严重挤压了自己的个人空间,而就在这么一点点闲暇之中,自己还要写作,虽然写的其实倒是不多吧,《北华捷报》是周报,自己一个月顶多写四篇短文,比不了后世那些太太们,居然能够日万更新,虽然知道她们都是用电脑码字,然而这速度也实在太惊人了,让人不由得佩服,练彩师每个月不过是写两三篇文章,六七千字而已,已经觉得很吃力了。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看书时间就很少,速度也慢。

bertha笑着说:“没关系,你慢慢地读,我反正已经看过了。”

练彩师说道:“我尽快看完还给你。”

看bertha那样激动地推荐,一定是她非常喜爱的书,所以自己最好不要借阅太久。

练彩师确实也是这样做的,并没有拖延,有空的时候就会读一读,看前言是一七九二年的书,距离现在也已经有将近七十年了,对于英国人,这是一本老书,不过在中国,如果哪一个女人敢于写出这样的一本书,那一定是相当有勇气的,练彩师不由得便想到了陈端生,就是《再生缘》的作者。

在火光下读这样一本书,感觉是很奇异的,身为一个穿越人,在清王朝末年的中国,读着一本外国的女权书籍,还是英文版,练彩师觉得这样的场景拍成电影,好像蒙太奇,有时候中间抬起头来,看一看前方的篝火,不由自主便感觉恍惚,好像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只是影片中的一个角色,而自己却又正在看着那个片场中的自己,这种情境便特别的迷离。

读这样一本书,练彩师颇费了些力气,那里面的女权观点倒是并不难理解,问题在于,这是一本哲学类的书籍,不是也不是散文,而是政治哲学论文,一些词汇便没有那样日常亲切,需要花一些时间才能够搞清楚,偏偏又没有注释,如果是汉译本,一些陌生概念或者背景会有解释的,英文本就没有,大概是因为,这对于英国读者来讲不需要特别注释,而练彩师无论如何毕竟是个英国人,有时候就一头雾水。

所以看了一阵之后,她觉得全靠自学是不行了,有时候去bertha家中做客,就问一问bertha:“这一段说的‘理查逊’、‘克拉丽莎’都是怎么回事?”

bertha就会给她讲:“理查逊是一个家,大概也是一百年前了,他有一部《克拉丽莎》,非常的有名,我也曾经读过,写得倒是很好看,对我影响很大,等我回头请母亲把这本书也寄过来。克拉丽莎出身上流社会,她的品行是很好的,但是对于双亲给她决定的婚姻对象,不能满意,这个时候她遇到了洛弗拉斯,洛弗拉斯虽然是一个俊美的男子,有出众的风度,然而道德败坏,是一个很恶劣的人,他诱骗了克拉丽莎,然而他对待克拉丽莎并不是真诚的爱情,克拉丽莎非常痛苦,最后死去了。理查逊的许多都是要表达这样的观点:凡是败坏了道德的人,尽管她自己并无罪过,而只是其她人的罪恶的牺牲品,结果她自己还是一样要灭亡。”

练彩师便笑:“好严厉啊。”

有时候richard碰巧遇到,也会给她解说,身为传教士,richard的哲学水平是比较高的,堪称一个学者,对于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的这本书,他虽然并不很热衷,但也不表示明确的反对,就是比较平淡的态度,保持适度距离,不过遇到疑难点,他会作解释。

比较暧昧的是dwight的态度,他一般也不说什么,毕竟练彩师多数时候也不会当着dwight和richard的面来讨论,只是偶然当dwight听到她们在说这本书,便似笑非笑地问:“isslian,这本书女人读起来很带劲,不是吗?”

练彩师想了想,说道:“在那个年代,是很勇敢的了。”

dwight脸上闪过微微诧异的表情,又问:“那么你认为玛丽的观点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够激进了吗?”

练彩师笑道:“有一些想法仍然很有意义,不过时代总是会变化的。”

如果你以为书里的内容能够震惊到我,那么便想错了,练彩师虽然没有自认为是女权主义者,不过二十一世纪信息爆炸,有时候一不留意便会接触到这些内容,在练彩师看来,玛丽的观点还是挺温和的呢,算是“温和女权”,对于曾经网上冲浪的她,并不觉得很刺激。

在二次元,“泛女权”还是不罕见的,就连网文中都会出现一些这方面的观点,比如说言情,看着看着,突然之间,女主就发表一段“性别平等”的言论:“女人不是玩物,不是靠软弱的妩媚来求得男人的恩宠垂怜,女人是人,是有自己的思想,自己感情的人,我和你是平等的,我绝对不会像你后宫的那些女子一样,熬过无数青灯不眠夜,在漫长无尽的等待之中耗干心血,只为求得你偶一回顾。”

这个和《女权辩护》中的主旨之一是相似的。

至于中女主角的设定呢,虽然未必各个艳绝人寰,然而各自有各自的特点,或者是技术型,比如自己,或者是才女型,至不济穿越女也能够“预知历史”,总之各有各的长处,而这些本领可以让她们即使在古代,也能获得一定程度的独立,在练彩师穿越之前,根据她个人观察,言情网文之中,过去的那种“只说爱情”已经不很吃香了,现在流行的是“事业与爱情并重”,而且事业线不能是幼儿园级别的,会给群嘲,要有一定的专业含量。

richard这时好奇地问:“那么lian,在你看来,如今怎样的观点才称得上是激进呢?”

练彩师一笑,满不在乎地说出一句:“ht”

玛丽这么温和的女权就惊讶了?咱们现在讲一讲母权制,穿越之前大热的议题呢,要说自己对这个话题也不是很了解,没有深入过相关书籍,不过这个时候拿过来应付也还行,毕竟“反婚”太实际了,因其实际便非常敏感,“母权制”比较缥缈一些,说笑一下是可以的。

果然,richard怔了两秒钟,然后笑起来,bertha则是放声大笑。

dwight也有些吃惊,不过他是很机敏的,不多时面色便恢复了自然,问道:“我们还是说回到玛丽,你觉得她的哪些观点比较有趣呢?”

练彩师脑子一转,想到了一句话:“把一个活人尊为神的不只是中国一个国家。”

richard笑了笑:“是的,公平一点说,‘使女性驯服的论点反过来也适合于男人自己’。”

dwight有一点怏怏,微微一笑:“哦,牧师,你应该再看一看她对神职人员的论述。”

richard笑着点头:“也不能说她毫无道理,宗教是应该改革的,尤其是梵蒂冈。”

这一天练彩师读了几个小时的书,玛丽的这本书并不很长,不过三百多页,她已经读了大部分,今天一个加劲,到傍晚的时候全部读完了,很快就可以还给玛丽。

练彩师伸了个懒腰,要吃晚饭了,晚饭后自己还有事情,就是要摘抄读书笔记。

这是穿越之后形成的习惯,从前练彩师是不会特别做笔记的,课堂笔记除外,一般看书的时候,她多是就那么读过便罢了,实在有一些以为很有意思的内容,就是“划重点”,直接在屏幕页面上划线。

练彩师喜欢手机,从前买过kdle的,自从有了读书app,电纸书基本上用来压泡面盒子,手机太方便了,实在懒得看,还可以听书,即使ai读书难免平淡了些,缺乏情感起伏,疲倦的时候听着就会想睡觉,不过还是不错的,比自己读书省力,尤其听,太方便了。

提到ai语音,练彩师还有话要说,就是选择太少,一共四种语音,ai男声,ai女声,ai中年男声,ai催眠男声,自己一般听的是女声,也曾经想换换,然而切换了催眠男声,太深沉,听着不是催眠,而是沧桑沉重,于是就又转回女声,听女声觉得放松。

本来练彩师没有想太多,然而最近她专门读了一本女权书籍,忽然间就想到,性别的偏重真是方方面面都存在,就连ai,女声与男声的比例都是1:3,好像设定大家都更喜欢听男声,对女声没有特别的偏好,其实自己很想听一听不同风格的女声读书,女声也是有各种风格的,有空灵的,有醇厚的,有清脆的,有柔和的,为什么却只设了一种呢?是谁说科技发展能够推动性别平等的?

自己倒是可以在喜马拉雅选择女主播,练彩师对喜马拉雅也是很喜爱的,然而喜马拉雅有一个不便之处,就是往往文字版有欠缺,虽然是听书,不过有时候也会想要确认一下文字,喜马拉雅的ai文稿有错字不说,还不能做笔记,连拷贝复制都不行的,所以喜马拉雅不能完全代替app,两者本来也不是同样的服务类型。

话说得有点远,穿越前练彩师做笔记,那是相当的方便,文字下方直接划线,需要查找的时候,点开“笔记”项目,里面一本本书列出来,要查哪一本,就查哪一本,一条条笔记都在页面上列出来,除了划重点,还可以写感想,特别便利的,也可以使用搜索功能,所以在二十一世纪,练彩师以为自己日常是不需要笔记本的,专业自然是不一样。

然而到了这个时代,练彩师每当读书的时候就发现,划重点太难了,起初她看一本书,读到特别的地方,伸出手指点在那里就要划线,然后才想到,这又不是拿着手机来看书,这是纸质书啊,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划线?不是触摸屏啊!

真的是习惯成自然,惯性的作用太强大了,不过练彩师觉得还是得表扬一下自己,毕竟还记得是从上往下划线,当代线装书都是从右往左,从上到下地来读,自己能够适应这一点,已经很不错了。

于是当上海的生活稳定下来之后,练彩师便决定,自己不仅要写心情日记,也有必要记录读书笔记了,因此练彩师便又钉了一个本子,专门用来摘录自己喜欢的句子和段落。

烛光之下,练彩师伏在小桌上,笔尖刷刷刷地在纸上移动,英文笔记,这在练彩师是少有的,一边写,她一边想,还是希望能有电灯啊,像是这样的夜晚,烛光与篝火的光叠加在一起,仍然是有些暗淡,很损耗目力,然而现在的上海,还是没有电。

然后练彩师又在想,听说下个月要有一个新的医师助理,不知是一个怎样的人。